芳沟岗一战,被歼灭的清兵其实也只有几百人,若真要按楚朝的方式计算战功,砍到的一个三等侯的首级、一百余个真奴首级,虽然难得却也算不上很厉害的大捷。

    总之额尔克戴青一死,秦山河率众掩杀一番,清军溃去,没有人挡着通往朝鲜的路。这对于王笑而言已然达到战略目的。

    等战后清点好伤亡,秦玄策便提着额尔克戴青的人头对王笑强调了一遍:“是我先捅死这个建奴的。”

    那边蔡悟真无所谓和他争这些,闻言仿佛没听到一般。

    羊倌对论功行赏的公正性颇为在意,也不给秦玄策这个面子,对王笑道:“卑职亲眼所见,奴将是蔡将军先捅死的……当然,也就是在毫厘之间。”

    “知道了,等回到楚朝我为蔡将军报功。”

    “怎么就知道了?”秦玄策道。

    他倒不是在意战功,只是对蔡悟真不满,有心分个高下,便又向蔡悟真道:“你自己说。”

    “我要杀的是多尔衮。”蔡悟真应了一句,意思是不在乎这种无名之辈是谁先杀的。

    秦玄策自觉气势又输了一筹,颇为受挫。

    王笑明白他心里的疙瘩是什么,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过去的事……蔡将军心里也难受。”

    “他难受个屁……”

    秦玄策话到一半,才发现王笑身后的巴特玛璪怀里抱着一只小东西,他便咦了一声,道:“你哪里捡的小猫?”

    “猫你个头。”

    待王笑将事情说了,秦玄策与羊倌便对这只小白老虎很是爱护起来,还特地熬了肉汤喂它。

    王笑与秦玄策身上沾着羊血味还未洗净,白老虎很是喜欢这种气味,嗅着他们的手啃个不停,也就是它还是只小奶虎,啃不出力气,不然一口就能将他们的手指咬下来。

    王笑倒也知道老虎其实不好养,这种动物蛮聪明,也蛮讲感情。但等养到大了,要和人玩拍拍手之类的小游戏就很麻烦,准确地说是非常麻烦……嗯,就算只是被它长着倒刺的舌头舔一下都很麻烦。

    当然,这是它长大之后的事,如今既有因由,他便很是郑重地打算把它抚养长大。

    秦玄策对这件事极是热心,很难得地不再去给秦山河和蔡悟真摆臭脸。

    战场收拾完毕,王笑便对汪旺与杨仁道:“我答应过帮你们打赢这一场,如今已做到了。明日我便要离开这里,往后你们行事不可太过张扬,小心发展为宜。记住,兵不贵多,而贵于精……”

    话到这里,汪旺与杨仁忽然一下跪下来,齐声道:“侯爷,我们想跟着你。”

    王笑还未开口,羊倌便已嘻嘻笑道:“你们武艺又不高,又没什么学识,侯爷要你们跟着吗?”

    他是李建如旧部,对这些投降过、给建奴当过奴才的人虽谈不上看不起,但总归觉得侯爷麾下都是热血之士,网罗太多降将……不太好。

    这话虽不好听,说的却是实情,汪旺、杨仁脸色便有些讪讪的,羞愧不已。

    “说不能这么说,他们能聚起八千人抗虏,还是很有领导天份的。”王笑道,“想要活着是人的本能,当了奴才也好,降臣也罢,也就是因为有人一直努力挣扎着活下去,才有子孙后代的光明。”

    他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想到后世之所以还有自己,那自己的祖先应该也是降了清王朝的。

    ‘生存繁衍’和‘忠君报国’孰轻孰重或许不好说,但经历了这一切,王笑自己却也更多了一份包容……

    但这话古里古怪的,周围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也就是说这话的是王笑,他们还能暗道一句侯爷真是高深莫测,换了旁人,他们就要啐他一脸。

    那边秦山河与蔡悟真默不作声。

    汪旺与杨仁却是当王笑在夸自己,不由大喜,接着又连连哀求要为王笑效力。

    “你们先起来。”王笑道:“我并非轻视你们,只是我此番想去朝鲜找艘海船归楚,带不了你们太多人,以免目标太大,遭建奴追击。”

    汪旺本已起身到一半,闻言重新又跪下来,重重磕了一个头,道:“小的愿不再当什么平辽将军,只愿为侯爷马前卒。”

    杨仁也是随他跪下,道:“小的也是。”

    “你们那些弟兄们,你们就不管了?”

    汪旺一愣,又有些纠结起来。

    杨仁却是道:“小的这次看明白了,小的如今尚无领兵之能,贸然号令包衣起事,无非是妄送他们性命,实在是……力有不逮。建奴五千人围剿,小的领八千人还一败涂地,侯爷与秦将军却能整合溃兵打败建奴,其中差距云泥之别。只要能追侯爷,小的愿意作牛作马。”

    “你居然还会用成语,倒也说不上什么云泥之别,建奴不知道我在这里,没派什么厉害角色而已。”

    王笑说罢,见杨仁很是坚定诚恳,便又问道:“为何想跟着我?”

    杨仁道:“小的想跟随侯爷杀建奴,当英雄!”

    汪旺道:“小的原先只是觉得跟随侯爷才是对的,杨仁一说小的才明白为什么,跟着侯爷混,我以后才能让更多人不再做奴才!”

    两人话虽幼稚,态度却是诚恳,王笑便点了点头。

    他心中早有定计,便道:“既然如此,你们选两百骑兵随我入朝鲜,再让两千人分批入境。我暂时没办法带这么多人回楚朝,但我们或许可以重占皮岛。”

    ‘重占皮岛’四字入耳,秦山河转过头,眼中难得有了些光彩。

    那边王笑继续道:“占领皮岛之后,我需要你们守岛一个月。一个月内,我会派船送来援兵、粮草,或者派船接你们回去。这是九死一生之事,你们可愿意?”

    “愿意!”

    “孤军呆在岛上,缺衣少食,也没有地方逃,你们可要想好。”

    “愿意!”

    王笑没想到这两个当过包衣的青年有这样的热忱和不畏死的决心,倒也有些刮目相看,这事便这样决定下来。

    他又吩咐人去剥清兵的衣甲,再次整备。

    ……

    三日之后,两百余人骑兵绕过长甸堡,渡过鸭绿江。

    王笑本来还担心国界守备森严,但过江时才发现,朝鲜对清朝的疆界并未派重兵防守。

    大概有种……反正防也防不住,干脆省点钱银的意思。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朝鲜国主李倧过得比延光帝周缵还穷、还憋屈。

    清朝与李氏朝鲜贸易来往、互派使节颇为频繁,鸭绿江上便也搭了几座桥。只这几座桥有两国兵马守卫,别处便不见人烟。

    王笑若是要找无人处扎木筏过河也不是不行,但他偏偏要从桥上走。

    他选择的是长河岛附近的一座桥,差不多是后世丹东国门的位置,毕竟这里方便建桥。

    两百余人一副清军打扮,王笑头发长,便干脆扮作朝鲜人,自称李京树。一行人又是拿出多尔衮的信令、又是拿出范文程的信令,大摇大摆便被朝鲜守卫迎进了境内。

    过了河,王笑回过头,看向辽东绵绵群山,恍然只觉经年隔世。

    那天出了盛京城,他知道西归之路必有重重兵力围追堵截,果断决定向东从朝鲜过境,再次开始他擅长的辗转腾挪……直到现在,终于离开了清朝。

    他把蔡念真葬在盛京城外的秀湖畔,被一同葬下的还有他与布木布泰之间那场南柯之梦。

    “总之……再见了,清王朝。”

    王笑心中念叨了一句,想了想,觉得自己或许该再加一句“我还会回来的。”

    ——不行,太像一个挫败的反派了……

    ~~

    “建奴不知道我在这里,没派什么厉害角色”——这句话是王笑对杨仁说的。

    但在他渡过鸭绿江之时,朝鲜国义州城内,英俄尔岱正翻开一封信报……

    “章京大人,是否支援要出兵支援郡主额附?”传信的士卒问道。

    ‘郡主额附’指的便是额尔克戴青,因他迎娶了济尔哈朗家的格格。

    而额尔克戴青之所以派人到义州求援,一是因为义州虽是李氏朝鲜的城池,却有清兵驻扎;二是因为英俄尔岱就在义州,英俄尔岱是当时离宽奠最近,又足以对付王笑的人。

    “不必支援了,若我猜得不错,额尔克戴青已经败了。”

    英俄尔岱说着,嘴里低声自语起来。

    “王笑出现在宽奠堡?看来是打算从朝鲜坐船出海归楚,额尔克戴青拦不住他……那算时间,他该渡过河了。”

    英俄尔岱想到这里,站起身,拿出地图看了一会,手指摩挲着地图,又喃喃道:“从铁山……去皮岛。”

    ~~

    他塔喇·英俄尔岱,时年五十岁,正白旗人。他虽属正白旗,却是皇太极的铁杆心腹。早年便凭战功从一众大清将士中脱颖而出,被皇太极器重。

    当年李建如建立关宁锦防线、封锁后金,致后金陷入极度缺粮的困境,正是英俄尔岱出使朝鲜,‘说服’朝鲜筹米三千石,以二千石相送,一千石发卖边市,又许民往边上交市,以通有无,让皇太极度过了登位之初最困难的时期。

    其后,英俄尔岱又多次出使朝鲜,不断加强两国贸易,后金才得以通过与朝鲜互市得来的物资与蒙古交易马匹,武装骑兵。

    崇德元年,皇太极改元登基,英俄尔岱再次入朝,要求朝鲜国主李倧一起劝进皇太极登基。当时他一进王京便被软禁,他果断抢夺马匹逃出城门,此举把李倧吓得不轻,连忙下令边臣加强边界守界,英俄尔岱竟是掉头斩杀李倧信使,抢夺王令。接着,他返途遇到当时皮岛楚军拦击,竟是还能率众突围、全身而退。

    时年十二月,皇太极讨伐朝鲜,开年便攻破南汉山城。依然是英俄尔岱出面和谈,让朝鲜与楚国断绝关系,向清朝称臣。

    对于朝鲜而言,英俄尔岱几乎是比国主李倧还要有威望的人,他们称他为‘龙骨大’,对朝鲜国务,他有极大的影响力……

    往后这些年来,英俄尔岱所立之功早已数不胜数,皇太极屡赞其‘办事明决,朕实嘉之’,在皇太极所拟功臣名单之中位列第二,出任议政大臣、户部尚书。

    如今新皇登基,英俄尔岱再次出使朝鲜递交国书,此时正是从王京返回盛京途中,于义州休整。

    对皇太极,英俄尔岱是由衷的忠心;对王笑这个害死皇太极的人,英俄尔岱也是由衷的恨。

    如今王笑既然敢撞在他前面,他眼中便浮现出无限的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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