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雷占乾,已经是在点将台的封赏仪式上。

    姜望虽然说是功过相抵,但作为星月原之战实际上的最大功臣,却也不能不来封赏仪式上凑个人数……

    虽然这次的封赏与他无关。

    自星月原之战结束后,雷占乾就消失了踪影,再未现身于人前。

    要知道往日的他,总是要聚焦所有目光的。

    真要说起来,这次星月原之战,他也几乎是最后时刻才来参战的,仅在半途加入战场的姜望之前,而且情绪一直不是很好。

    联系起姜无弃的事情,很显然这位“表兄”是提前知道一些什么的。

    今日再见得他,已是形容憔悴,全无以前的半分霸气。星月原分营时要以一敌三的豪勇,战场上以雷罚代天罚的威风,也是寻不见了。

    披散的长发无精打采,眼神干枯得紧。就连接受封赏的时候,也有些神游天外,心不在焉。

    主持这次封赏的师明珵倒是没有跟他计较,只走了个过场,便让他下台了。

    姜无弃这样一位有明君之相的皇子陨落,连带着还将斩雨军统帅阎途拉下马来。

    同为九卒统帅的师明珵,很难说是什么心情。

    “唉。”重玄胜叹了一口气:“望哥儿,以后怎么忍心再欺负他?”

    表情真是善良得紧。好像当初一封信气得雷占乾连夜赴京,在雷占乾身上大发其财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姜望白了这胖子一眼。自己好好一个有为青年,被这厮说得像地痞恶霸也似,实在可恨。我姜望何曾欺负人了?那不都是被迫还击?

    “你少说两句话,就是助人为乐了。”他冷哼道。

    两人互瞪一眼,各自转开视线,又几乎是同一时间,下意识地把目光落在了谢宝树身上。

    此次战争,齐国大涨威风。

    参与星月原之战的列位天骄,依照战争中的不同表现,都有不同程度的封赏。以这些人的家世背景,应属于他们的功劳,一分都少不了。归在他们身上的问题,都是能小就小。

    这一场大战下来,最少也能任个九卒级别的副将。

    当然,真要论起官阶来,都在姜大人的三品金瓜武士之下。

    以未及神临之修为,任三品之官职,姜青羊现在还是齐国第一人。

    谢宝树此时立在台上受赏,十分的意气风发。

    星月原轰轰烈烈一场大战,直面生死、斩获荣誉之后,他已经想通了。

    打不过姜望就打不过了吧。

    好男儿志在千里,岂可困宥于小仇小怨!

    温姑娘嫁人就嫁人吧。

    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从高台上走下来,骄傲的目光扫视一圈,在看到重玄胜和姜望时,还非常有风度地点了一下头。

    那意思很明确——我,谢宝树,大人有大量,宽恕你们了!

    台下的重玄胜皱了皱眉:“谢小宝这是不是在挑衅咱们?”

    “有那个味道!”姜望道:“你看,他还居高临下地点头!”

    两人对视一眼,对于接下来的目标,已经十分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

    ……

    师明珵的时间很珍贵,所以整个封赏仪式也从简从快。

    事实上若非是“战胜景国”的政治意义,单纯以星月原这场战争的规模,是怎么也不至于让军神督战、让九卒统帅来主持战后封赏仪式的。

    从封赏仪式的地点在点将台而非太庙就可以看出来,这一战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战争背后的博弈,才是齐景之间的关键。

    很快封赏仪式就已经落幕。表现亮眼的李龙川,得了一个九卒正将的军职,没来得及怎么表现的重玄胜,是一个九卒副将的军职。至于以道元石装饰战争的晏抚,则是捞了一个户部的肥缺。

    当然这个“肥”的概念只是相对于别人而言,在晏公子这里,不存在什么肥瘦,反正都是贴钱上任。

    一场星月原之战打下来,若不考虑政治上的意义,整个齐国队伍里,诸位天骄,只有他晏抚是赔本的!而且赔的窟窿根本填不上。不过这个“窟窿”也只是相对而言,放在别人身上是窟窿,放在他身上大概就是个针眼,他也无所谓就是了。

    重玄胜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会的他,已经和姜望琢磨着在什么地方堵谢小宝的路了——反正大家都住摇光坊,见面什么的很是方便。

    雷占乾就在这个时候,径直走到了两人面前。

    重玄胜和姜望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疑惑。除了找揍的那几次,雷占乾可是从来没有主动跟他们搭过腔。

    雷占乾却只看向姜望,言简意赅地说道:“姜青羊。无弃……遗命于我,让我请你去一趟长生宫,说是有礼物送给你。”

    姜望很是意外,但还是点头道:“有劳雷兄带路了。”

    重玄胜在一旁什么都没有说。姜无弃已死,现在就算与长生宫走得再近,也不会被人猜忌。去一趟长生宫而已,缅怀也好,祭奠也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长生宫你是去过的,应该知道怎么走……就这样,我先回去了。”

    雷占乾说罢便转身。

    姜望更意外了:“雷兄,你不去么?”

    雷占乾没有回头,只恹恹地摆了摆手:“累了,回家睡觉。”

    他雷占乾也不是真傻。

    姜无弃有礼物留给姜望,长生宫里多的是人,为什么点名让他雷占乾来请?

    摆明了是想借这个机会,化解他和姜望之间的矛盾。

    姜青羊现在如日中天,放眼整个齐国年轻一辈的天骄,也就一个重玄遵能与之相较。

    实在地说,姜无弃死后,他雷占乾碰不过了。

    雷家只是二流世家,重玄、李、晏,哪家也比不过。

    他雷占乾在姜望手上连败三次,输得一次比一次惨。七星谷一败,无敌演武场二败,大师之礼三败,打得他几乎失去信心。如今姜望已入外楼,且于星月原剑败陈算,要争的已经是神临之下无敌。没有了姜无弃撑腰,他雷占乾拿什么碰?

    姜无弃让他请姜望,是希望替他赢得姜望的谅解。是以一个已死之人的残面,替他这个表哥抚平波折。

    他太能够明白姜无弃的心意了。

    可是这种“明白”,也太让他痛苦。

    他一向自视甚高,目中无人。可是为什么作为表兄的他,却总是要姜无弃这个表弟来帮忙救场?

    他早已经习惯了那个始终夹杂着咳嗽的声音,从为人处世,到战斗修行,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提醒他。明明年纪小他一截,却从小就老气横秋。总是跟他说,这不好,那不好。指出他的问题,还总是照顾他作为表兄的颜面。

    明明在很小的时候,爷爷就跟他说,表弟没有娘亲,他要好好照顾表弟。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雷占乾始终是被照顾的那一个?

    哪怕现在那个裹在雪白狐裘里的少年已经永远离去,却还在那永恒不及的远方,投来关切的眼神,替他这个表哥化解干戈。

    这个意思姜望也看出来了。

    姜望的态度也很好。

    可是他怎么接受呢?

    难道他雷占乾,从来没有帮助到姜无弃,反而一直是他的负累吗?

    他因为姜无弃的猝然离去而伤悲,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而又因为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而身心疲惫。

    他曾发誓要替表弟扫清一切障碍,为此他不惜在七星谷对所有人出手,冒险挑衅姜无邪。

    可是他真的做到过什么吗?

    他累了。

    雷占乾的复杂情绪,姜望大概看得出一二,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向重玄胜:“要陪我去一趟长生宫吗?”

    “又没有请我。”重玄胜撇了撇嘴:“休想让我给你当车夫,还帮你在宫外守门!”

    姜望很是遗憾:“那先告辞了,重玄兄。”

    “倒也不用这么正式告别,我和十四在你家等你。”重玄胜又嘻嘻笑道。

    马车蹭不到,姜爵爷只能无奈步行。

    一边走,一边琢磨道术,也算是别有乐趣,消磨了几分凄苦。

    如今他身入外楼,早先得到的超品黄阶道术“龙虎”和“焰花焚城”,却是都可以试着学习了。

    虽则黄阶道术普遍以神临境修为为门槛,但无论是传承自旧旸的“龙虎”,还是传承自左光烈的“焰花焚城”,姜望都有一些基础在。

    且修焰花焚城,他有火行神通三昧真火。而“龙虎”号称“人身有脊柱为龙,能引八风为虎”,他的不周风,正是八风之一。

    只是毕竟属于超品层次,虽然在外楼境界之前就已经琢磨了很久,自星月原到齐国的这一路也都没有懈怠,但仍是未能掌握。

    修行是漫长的过程,强大的道术非是朝夕可得,姜望倒是不急不躁。只是站在门径外,慢慢探索罢了。

    点将台在临淄城西,距离长生宫还是很有一段距离的。

    走了一阵之后,姜望不得不戴上了斗篷,以避免叫人认出来围堵的事情再发生。如今他在临淄,通过一次又一次的事迹,名望早已推向高峰。说他是齐国第一天骄,也没几个人会反对。再想轻松闲逛,已是难能。

    说起来他也很好奇,姜无弃给他留了什么礼物。

    他自问跟姜无弃其实是没什么交情的。

    两个人之间有限的交集,要么是跟姜无庸有关,要么是跟雷占乾有关,实在谈不上愉快。唯一一次私下相处,也就是那次验证内府第一的切磋了。

    要说惺惺相惜,的确是有。要说私谊,还没有来得及建立。

    当然姜无弃毕竟是姜无弃。哪怕这份礼物,只是为了弥合他和雷占乾之间矛盾的幌子,应该也有它的不凡之处才是。

    或者说,不管它是什么。因为“姜无弃”这个名字,就自然叫人期待。

    在整个齐皇宫的宫殿群中,长乐、华英、养心、长生四宫,也都是相当特殊的存在。立在宫殿群的外层,也都隐隐各成中心。

    姜望来到长生宫的时候,宫门外的卫士倒是没有少,人虽走,茶凉得没有那样快。

    听说天子下令永远保留长生宫,这里应是不会变了……

    迎在宫门外的,正是那位冯公公。

    只是一段时间没见,这位有着一双暗色眼睛的老人,就更显老态了。而他身上那种让人隐隐觉得危险的感觉,已经不复存在。

    眉宇之间哀色难掩,礼节仍是一丝不苟:“姜爵爷。”

    姜望谦逊地回了礼,才道:“雷兄跟我说,十一殿下留了礼物给我。”

    冯顾往他身后看了几眼:“是雷公子送您来的么?”

    姜望不以为意地道:“他有些疲惫,先回去休息了。”

    冯顾大概也知道雷占乾的脾气,只轻叹一声,便道:“请往这边来。”

    跟在冯顾身后往前走,这是第二次来长生宫了。

    仍然是那么大气堂皇的一座宫殿,但姜望无论怎么寻觅,都再看不到初来时那种明朗的感觉。

    与光线、布设都无关。

    这座宫殿的精神气,的确随着那个病弱皇子离去了。

    在长长的廊道上,冯顾的脚步悄无声息,姜望的步子却是干净笃定的。

    他坦然来此,赴姜无弃遗命之约。

    也算是全了当日那平分秋色的一战,送别这道划破长空的惊虹。

    冯顾走在前面,忽然开口道:“殿下其实一直非常看好爵爷,常说有您这样的人才东来入齐,是大齐之幸。只是因为您跟三殿下走得近,他不欲使您为难,所以才未多做亲近。”

    姜望有些不知说什么好,只道:“我对十一殿下,也很是敬佩。”

    冯顾不再说话。不像上次那样,恨不得走到哪里给姜望介绍到哪里,话里话外都是骄傲。

    他很显老态了。也像这座宫殿一样,被抽走了某种支撑。

    关于姜无弃,他明明有无数的话题可以延伸……可是说什么呢?

    人已经不在了。

    仍是把姜望引到上次那间偏殿前,冯顾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停在门口,侧身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殿下说,这殿中任何一样物件,爵爷只要看中了,都可以自取。此后不相见,也算是给爵爷留个念想。”

    姜望记得,这里是姜无弃的书房。

    长生宫主常待的地方,自然少不了一些贵重的物件。

    这“任取”二字,价值也就难以衡量了。

    此后……不相见。

    姜无弃的死讯,在姜望这里其实一直是恍惚着的,有一种难言不真实感。虽然知道这种消息做不得假,但总觉得是不是会有什么变化。

    那么光耀的人物,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直到听到冯公公这句话,他才真的意识到——

    姜无弃的确是离开了。

    死亡并不因为他的耀眼,而给予什么宽容。

    姜望走进殿中,首先注意到的,仍然是那一张书案。

    书案的右上角,摞了一堆闲书。

    姜无弃曾介绍,说是一些仁人志士、恶鬼豪侠的故事,他难得闲了下来,所以读一读。

    现在想想,对他那种心怀天下的人物来说,闲居真是最大的痛苦。所以需要在那些所谓的闲书里面,寻找一些寄托。

    若非生在帝王家,他说不定也会仗剑在腰,满天下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就像那天跃跃欲试,要与姜望证一夫之勇。

    他也才十七岁。

    书案的左上角,是一碗药汤。已经凉了很久,仍然能让人嗅到苦涩。

    书案正中的地方,铺着一沓雪白宣纸。

    此外毛笔搁在砚台上,墨水已经干涸了。

    “殿下走得急,我没怎么收拾。”冯顾在身后解释道。

    这间书房有整整两面墙都是书架,各种各样的书籍琳琅满目。

    冯顾站到书案正对的那面墙之前,主动介绍道:“这里都是百家经典,基本各个学派的著作都有一些。留下来的,大多是殿下研究过,觉得有些讨论价值的。”

    姜望只大略一扫,便生望洋兴叹之感。

    冯顾又走到另一面墙之前,认真介绍道:“这里则是一些道法、秘术,还有殿下的修行笔记、殿下写的一些文章、一些诗词字画。”

    这一面墙的书架,亦是堆得极满,足见姜无弃的积累。

    冯顾抬手指向对面:“这里都是一些殿下喜爱的精巧物件,其间有些威能不俗的法器……爵爷看上什么,自取一件便是。”

    靠着这一面墙的架子上,堆放的器物各异,多是姜望从未见识过的。上次来只是匆匆一瞥,这次细看了……仍是能见不能识。

    整个书房,唯独书案后面的那堵墙是空白的。

    书案之后,姜无弃常坐的那张大椅上,有一只白色的、有些磨损的靠枕,冯顾并没有介绍的意思。

    姜望走到堆放姜无弃文章笔记的那面书架前,出声问道:“我可以翻阅吗?”

    “您尽可随意。”冯顾道。

    没有去看那些珍贵的修行秘法,也没有去翻阅这位绝世天骄的修行笔记,姜望只是静静翻阅姜无弃所写的一些文章。

    十一皇子对这个国家、对这个世界、对人生的思考,在这些文章里都有所体现。

    读其文,如与其人交游。

    看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篇篇地读过去。

    冯顾也并未催促,只是默默在一旁陪着。

    翻阅了一阵文章,姜望又去翻姜无弃的字画。

    放在最上面的那卷字,明显写完不久,还未来得及封裱。

    姜望将其展开,只见得一幅磅礴大气的字——

    “天不弃我大齐,生我姜无弃!”

    这幅字所展现出来的精气神,与十一皇子平日病弱的样子很不贴合。

    但却更符合那个以身为饵、诛绝齐境平等国奸细的长生宫主形象。

    “我就要这幅字吧。”姜望说。

    “当然是可以的……”冯顾有些意外,这间书房里宝物无数,多的是秘术宝器,百家名篇,姜望却什么都不选,只选了姜无弃最后手书的那幅字。

    虽是姜无弃所写,但并没有什么神通隐秘,实在不比其它物件珍贵。

    他忍不住提醒道:“您不再想想么?”

    姜望小心将这幅字卷起来,收进了储物匣里,认真地说道:“殿下说让我留个念想,这幅字最能让我想起他。”

    冯顾有些动容,但很快又收敛了神色,只道:“爵爷想拿什么就拿什么,这是殿下的遗命。”

    “多谢。”姜望左右看了看,这书房里处处都是姜无弃的痕迹,那么鲜活、明朗,大概这也是冯顾不愿意收拾的理由。

    “希望殿下走的时候,得到了他想要的。”他最后这样说。

    冯顾垂眸以对。

    字也收了,姜望便准备离开。

    但这时冯顾忽然又想起一事。

    “对了。”他回身在书架上翻了翻,取了一,走过来。

    “上次爵爷来过长生宫后,殿下就特意准备了这份礼物要送给你……后来没有来得及。”

    姜望知道,自己后来很快就离开了齐国,一直被追杀……

    “什么书?”他有些好奇地接过来。

    只见这是一本装帧非常精美的书,书封上五个大字——

    《列国千娇传》。

    姜望这才恍惚想起来,上次似乎、好像、隐约、的确是跟姜无弃聊过这来着。

    书的左下角还有一个印章,书为:“天都典藏”。

    近来读书颇多的姜爵爷,当然知道,“天都”是书业内享誉已久的招牌,“天都典藏”向来是经典的代名词。

    不由得有些嘀咕。

    怎么天都典藏也有错字?

    他完全能够感受到,姜无弃作为长生宫主,只因为他随口一句闲扯,就寻来天都典藏版《列国千娇传》的心意。

    但他真的只是随口闲扯一句而已,从小到大,压根也没看过什么闲书啊。

    可此情此景,已经死去的故人的心意,他如何能够拒绝?

    只能接下来,感慨道:“殿下费心了。”

    冯顾恭恭敬敬地一礼:“爵爷请慢行,我年衰力弱,就不再送了。”

    “不必相送,您歇着……请节哀。”

    姜望诚挚地行了礼,然后独自离开这里。

    长生宫虽广阔,往来几次后,路他却已是记熟了。

    一边走,一边随手打开姜无弃所赠的书,也想看看十一皇子费心收集、重玄风华醉心入迷的闲书,到底写得是什么……

    两页之后。

    啪!

    迅速合上。

    脚步加快,面红耳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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