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的午后,穿堂风越冷。

    学堂里只剩下十来个学子,冷清得紧。

    宋昌明刻板着脸捧书进堂,他穿着灰旧的长袍,破旧的布鞋,因为融雪的缘故,长袍边角已浸湿一截,布鞋更是沾雪带雨,外凉内冷。

    “我先点个名。”

    宋长明摆正手抄的《礼记》。

    戒尺压住一边,不被寒风吹乱。

    “杜雨生。”

    “先生好。”

    “朱子涛。”

    “先生好。”

    朱子涛胖墩的身子站起来,把身后的桌子挤得哐嘡作响。

    “把嘴擦一下。”

    “是,先生。”

    朱子涛偷偷一抹嘴,偷看向宁恒,宁恒这时才注意到,这家伙在酒楼吃素,临了竟然带了个烧鸡藏在书桌里,冷油凝嘴,实在没点风范。

    朱子涛一只手钻到桌柜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下一个鸡腿,塞到宁恒的手上。

    宋昌明:“宁子恒。”

    “到!”

    宁恒下意识的举起手,发现其他人都在看他,准确的是看他手上的鸡腿,宁恒瞪向朱子涛,这家伙一定是故意的,他站起来鞠躬:“先生好。”

    宋昌明收回目光。

    并没有批评宁恒。

    压了压手势。

    示意宁恒坐下。

    着手于案桌上的书,娓娓道:“开春之后,便是岁考,即日起我将授尔等科考之利,早上授四书,午后授五经,今日,便教《礼记》,我大梁以儒治国,《礼记》曰: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先皇文帝,遴士以礼为首,遴官亦如此,尔等当谨记。”

    宁恒放下鸡腿,默默打量台上老秀才,虽然被朱子涛坑了一下,但是他心中此时欣喜无比,早间之言,实则告知老秀才,他想学点真东西,下午一到,老秀才就改授礼记,服务于科考。

    由此可见,老秀才虽然刻板,但绝非顽固无才混束脩之人。

    而他口以道德仁义起讲,一语双关,表面是说礼记内容,另一层则暗斥责自己不守礼规,遂又告知大梁科举根本和要害,以为训诫。

    若是以往那具灵魂,只怕无法理解其中深意。

    如今宁恒心思通达。

    领悟真义。

    暗呼厉害。

    这样一个老先生。

    考了二十八年秀才而不中?

    科考之路。

    恐怖如斯!

    宁恒甚至有那么一瞬的动摇。

    可一想到今日在定康县遇见老宁,单独叮嘱的话,宁恒又顺下心来,一心聆听老秀才注释讲解《礼记》。

    行与不行。

    总得试试。

    至少不留遗憾。

    随着老秀才进入细讲精讲,宁恒渐渐专入,以笔作记,摘抄在宣纸之上。

    这是前一世九年义务教育所带来的习惯。

    是改不掉的。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只是宁恒的灵魂已不再是简单接受填鸭式教育之人,先生所讲,与自己前一世所积累的知识一一印证,互相索引借鉴,略有所得。

    时间漫漫。

    朱子涛又开始撕第二个鸡腿来砸宁恒。

    但宁恒没有理会。

    因为宁恒发现一个新的问题:这个世界的秦汉并立的,西秦东汉,北唐南宋,很多诗人没了,文学家也没了,但是,对儒家思想影响极大的人却在,比如,大儒董仲舒,理学家朱熹,而且在他们的断层期间,出现了更多的儒者。朱熹编《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论语集注》,《孟子集注》之后,儒道思想开始发芽,出现了许多宁恒那个时空没有出现的人物,而这期间,修炼的体系开始萌芽,之后便进入了大梁的历史皇朝,历史再出现偏差,像三苏,欧阳修,王安石等人,并不在时空之中。

    以宁恒的推测,这期间,大约有四百年的断档期。

    不仅如此,宁恒还发现,大梁以武立国之后,又出现了近百年的断档期,之后就进入到以儒固化思想和治国之势。

    这让宁恒无法完全借鉴历史的同时,心思又多了几分异样。

    待夕阳偏西。

    老秀才宋昌明合上手抄的礼记,看一眼下方大多数冷得抖筛糠的学子,目光移向宁恒,停顿一瞬后挪开,凝视窗外,负手道:“今日授课到此为止,放学之后,留宿书院的学子,可至草堂那边领一床被衾,数九寒冬,可别冻着,回去之后,将《论语》摘抄一遍,明日我要复查。”

    学生闻先生言,先是喜着下课,随后捧胸而悲。

    唯有朱子涛懵睡过头,口水沾染课本,忽然醒来,嘿嘿笑道:“回家吃肉去喽。”

    “哼!”

    宋昌明冷笑一声,已出室外,斜风吹身,襟角沾湿的地方又起霜凌,已然复冻住了。

    宁恒见宋昌明迈步之间,灰鞋染霜,心中有些复杂。

    这时,朱子涛拍他肩道:“子恒,其实你离家不远,干嘛非得住书院,每月多支付二两银子,都进了先生的兜里。”

    宁恒笑道:“我自比不得你家墙厚房高,两处寒舍,瑟瑟冷风,于我并无差别,反倒是书院日供两顿伙食,省去做饭的烦恼,可多读几本书经。”

    “子恒,你真傻,书院的伙食,那都是出自你的束脩,真不懂你爹娘为何不疼你,嗳,算了,我先回去。”朱子涛一脸头疼的离开,“回去又要抄书,烦死了。”

    宁恒笑了笑。

    如果可以。

    他也想当地主家的儿子啊。

    奈何穿越不给力。

    “子恒,别愣着,方才先生说了,我们可以领被衾。”

    说话的是杜雨生,长得还算文静,面色略白,体形消瘦,宛若一根面条,被风吹就要倒掉,他同样出自定康县的寒门,不过他已于两年前考过一场童子试,过了县试和府试,是童生身份,虽然还不是秀才之身,但每个月已经可以从县衙领到一斗廪米和三钱银子,虽然养不活,但足见大梁对儒生的优待。

    有被子可以领,宁恒倒也不拒绝,言道:“同去。”

    杜雨生已通读四书五经,在书院里属于好好学生,为先生所看重,平日里和宁恒关系一般,几乎不说话,邀宁恒等人同去草堂,主要是觉着一起去领被褥,混于其中不至于太丢人。

    读书人总是面皮儿薄。

    又特别的死好点面子。

    但是天又太冷。

    身体过于真实。

    同去的一名学生一脸好奇,嘀咕道:“书院什么时候还发被衾了,我听说塞北守卫衣衾单薄,常有冻死之士卒,一床被衾,得值三两银子了吧。”

    “被衾自不是书院发的,而是松溪公归隐书院,体恤我等学子,特意置办了送与我等的,嗐,听说这被衾是由司农监种植的木棉织成,也不知能暖身不。”

    “有得用,还嫌弃?若是让先生知晓了,少不得打你掌心烂皮,松溪公,真是好人呀。”

    众人互说间。

    已至书院草堂。

    发放被褥的,不止是书院的俗杂管事,还有书院里的其余几名教书先生,他们互相站着,颇有仪式感,不仅如此,定康县居然派来了县学里的三名教谕,还有几名定康县里有名望的老学究。

    仪式感满满。

    顿时,前来领被褥的学子,缚手缚脚,显得拘束起来。

    领一床御寒的被子,怎么这么大阵仗。

    宁恒并没有感到意外。

    颜松溪送的是几床被子那么简单吗?

    当然不是。

    那可是对天下寒门学子的炽热之情啊。

    虽然颜松溪本人未必在意这些名望。

    可是,他毕竟是从工部侍郎这个位置退下来的,门生故吏在朝中当官的并不少。

    捧哏这种事。

    定康县的教谕们,对这一套流程,熟得很。

    果然,一名教谕先是出面敦敦教诲了一番,抒发了真挚情感,勉励诸学子奋发图强,最后又有老学究出面,表示要对学子们大力支持,随当众揭开早刻好的红布牌子,赠与麓山书院,又捐了五百两银子给书院的财务管事。

    折腾了不少时间。

    最后。

    宁恒等人如愿的领到了一床单薄的被子。

    一个个美滋滋的滚回书院侧壁而建的学子寒舍。

    “呜呜,太感动了。”

    “学习,一定要好好学习。”

    “对!”

    众学子像是打了鸡血,冻得发紫的唇在抖,鼻子和耳朵冻得通红。

    宁恒也跟着乐呵,呵呵的笑了笑。

    并到书院的食舍打了一碗饭。

    果然照例是没有肉,也没有半滴猪油的。

    朴实无华的晚餐。

    不过还好。

    勉强能填饱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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