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山书院。

    风雪亭。

    久雪的天空没有落雪。

    视野开阔,隐约可见京畿汴梁的城郭远在山脚的那一端,绵延的春亭驿站静立在霜雪之中。

    今日是麓山书院两位隐士程启,朱清起复出仕的日子。

    两人都是麓山书院根正苗红的学生,当今陛下景帝继位那年恩科二甲进士,后景帝继位十年,不再勤于治事,沉迷铅汞炼丹,拜道宗道首为国师,改年开元,同年两人因言罢官。

    程启,字初升,江南淮阳人士,自小四处游学,于麓山书院苦读五载,从秀才至进士,他见江南富庶而北境之地苦寒,曾以一篇《征税十疏》而缓解了当年的当年的南北矛盾,官至通政司左参议正五品,兼任都察院经历。

    朱清,字孝廉,大梁北境燕州人士,本是当地军士之裔,年少时胡戎南下侵田杀戮,曾组织乡勇自救,奈何燕州之官畏惧胡戎而逃,致使家族罹难,自那后,弃武从文,求学于麓山书院,与程启引为至交好友,天元元年,官至通政司右参议,为官时耿直忠谏,官风良好。

    作为今日出仕的两位主角。

    麓山书院给予足够的重视。

    不仅书院的学子尽数前来送行,书院院长还特派大儒颜松溪主持送行仪式。

    原本,程启,朱清二人乃是麓山书院钟泰然的学生,按理,作为老师的院长,会来送行,但自景帝继位之后,麓山书院越发式微,钟院长为两人前途考虑,反而不当众送行。

    实则是另外一种隐晦保护。

    除此之外,书院的另外几位隐士也前来送行,只不过,他们没有在亭中,而是在连廊的另外一个亭子里,暖炉袅袅,假意赏雪。

    他们都是官场不得意之人。

    似程启,朱清这般罢官又出仕的机会,十分难得,其实他们都知道,这背后有大儒松溪公和钟院长的谋划。

    要说不羡慕,是假的。

    只能临渊羡鱼。

    这其中还包括了老秀才宋昌明。

    宁恒自然也在其中。

    只不过,昨夜他没有睡好,有些恹恹的没精神。

    朱子涛居然在偷吃东西。

    而好学生杜雨生,则双手捏成拳头,大冷天的,激动的面色红润。

    宁恒甚至注意到他嘴唇在暗动。

    似乎在背诵什么。

    憋着大招呢。

    朱子涛咕噜吞下一块肉粒,打了个饱嗝:“子恒,昨夜我作了一首送别诗,感觉非常不错,今日我可要大出风头,到时候你可别拦着我。”

    宁恒暼他一眼,没有说话。

    今日送行,是程启朱清二人春风得意的日子,他们这些学子,说白了,就是来凑个数,感受下氛围的,但大冷天的,能有什么氛围?

    比起这个,他更渴望可以温暖双手和脸的柰子。

    那才是真实惠。

    现在就是瞎凑热闹。

    大抵是书院觉得这样可以激励学子吧。

    宁恒有些感慨。

    两世为人。

    前一世被抹平的棱角有意无意的被继承,缺少些许朝气。

    他感觉自己就是那一只跃墙的猪。

    知道太多,反而不会快乐。

    一旁的杜雨生歪头看一眼朱子涛,紧张的情绪消散,随后微笑对之。

    宁恒这一刻有些明白了。

    原来这一场送别。

    对于某些学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

    一个表现,人前显圣的机会。

    无论程启,朱清,还是松溪公,他们都是可以供乘凉的大树。

    “子恒,你不会没有准备吧?”

    朱子涛挤了杜雨生一下,凑到宁恒身边,他倒不是对杜雨生有什么个人偏见,完全就是因为他觉得杜雨生常受先生夸奖,而他作为差生,自应该和宁恒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他身为地主家的儿子,经常做坏,可惜宁恒家境贫寒,不能和他一起当纨绔,甚为遗憾。

    “就是来当绿叶的,准备什么。”

    宁恒摇了摇头,自从知道米粮涨价到二两一旦后,朱子涛在他眼里,完全是个赚钱的工具人。

    “也对。”

    朱子涛挠了挠头。

    风雪亭。

    颜松溪煮茶温酒。

    他出自大儒世家。

    对于送别践行这一套流程规矩,那都是烙印在血液里的。

    “初升,孝廉,七年沉浮,此番起复,可莫要再学当年热血溢章,朝堂高庙,一腔热血,也要讲究方法才好。”

    颜松溪是文帝时期的状元,家学渊源,无论官位还是地位,都要比两人要高,他有意点拨二人官场之事,并没有藏着掖着。

    “当年的确言辞犀利了一些。”

    程启喝了一口茶,他是江南人士,为人比较儒雅,虽然蹉跎了七年,如今也不过四十年岁,此番起复,想来官位不会比以往更低。

    这也是皇帝优渥臣子的一种方法。

    当年,他们二人并没有做错什么。

    皇帝错了,他不认错,但多少得给点补偿。

    温暖一下人心。

    朱清一张国字脸,双眉如剑,身量高大,同样四十官场壮岁,但两鬓略有斑白,北方的寒风,催人容颜老。

    对于颜松溪的劝诫点拨,沉默颔首,恭敬的朝颜松溪拱手。

    他尊重颜松溪,敬佩他的为人和学识。

    但对于当年劝疏之事,如今任然坚持。

    颜松溪将二人表情看在眼里,越发欣赏二人。

    程启,朱清,两人多年至交。

    但性情又有不同。

    当年二人同朝为官。

    常有争执。

    但公私分明。

    正所谓,君子朋而不党。

    两人当真是官场中的清流。

    只是,颜松溪还是担心二人起复后会受到排挤,略作沉吟,递出两张纸,上面有十几个名字,说道:“这些年我在朝廷也积累了一些人脉,必要的时候,两位可以与他们交流。”

    程启闻言,拱手谢道:“松溪公且放宽心,我与孝廉已过当年热血之年。”

    朱清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

    茶喝了两盏。

    书院为二人准备的马车已停摆妥当。

    该是上路的时候了。

    颜松溪目光一扫书院的学子,又看一眼老秀才刻板的宋昌明,说道:“顺之,今日两位大儒将归京,可有佳作为临别赠诗啊?”

    顿时,下方的学子来了精神。

    对面茶亭的近十位隐士也同样捻须而观,只是,他们的表情中,有些难言之状。

    宋昌明比他们年纪还大。

    久在书院里教人识字,学识自是有的。

    就是身份有些尴尬。

    五十岁的老秀才。

    就问你怕不怕。

    宋昌明感觉到众人在看他,充满岁月的脸尴尬了一阵,忽然自嘲笑道:“某科考沉浮,多年不仕,才学不足,纵有一点文墨,都蹉跎给了岁月,何来送别诗?”

    其实这倒是宋昌明过于计较了。

    原本颜松溪是借此机会,让宋昌明与程启、朱清二人亲近亲近。

    多一点人脉,未来可能用得上。

    只是颜松溪没想到。

    这老家伙就是一个杠精。

    颜松溪本来想要与宋昌明争辩几句,只是眼下场合,不太适合,借话道:“算起来,你做了那么多年先生,带的学子中,中举的也不少,想来你教的学生中作诗的也……”

    然而,颜松溪的话还没说完,就好像点了塞在牛粪里的炮仗。

    宋昌明吹须瞪眼。

    你什么意思?拿老夫的心脏当靶子,字字扎心。

    是啊,算起来,也有不少学子中了举。

    但是他还是一个老秀才啊!

    说出去丢人。

    还作诗。

    宋昌明差点爆粗口。

    作尼玛呢!

    “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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