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县令

    现在的考生,穷究坟典而忽略时务,因此进士文章也是务虚的多,落到实处的内容其实很可怜。

    到时候自己把考公务员写申论的功夫拿出来,再结合实际引经据典翻成古文,呵呵呵,这便叫“六经注我”。入拗相公的法眼,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再不行,还可以先搞几样发明,得个赐职,然后走制科那条路,那个考的是实务,更是自己的强项。

    贤良方正直言极谏就算得不到,才识兼茂明于体用还是大有希望的。

    不过制科对平时的积累要求太高了,考试内容也多了好多,嗯,能不走就不走。

    心里这股劲被程夫人鼓起来后,苏油突然觉得,所谓科场,似乎也不是那么怕了。

    想通了前后,抬起头才发现天色已晚。

    程夫人没有打扰他,只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直到苏油魂魄归位,这才打发他回家去休息。

    次日早上起来,史洞修上门了。今天他要带着苏油去衙门立契。

    瓷公鸡还是瓷公鸡,早早过来,是准备蹭程首富一顿早饭。

    吃饭的时候,苏油见史洞修眼发黑,不由得有些关心:“世伯,昨晚可是没休息好?”

    史洞修满脸兴奋:“贤侄,昨晚在灯下看玉瓷盘,盘子凑近灯火,隔着盘子就能见到一个光圈!”

    苏油不由得暗自好笑:“灯下不看玉。世伯,你该不是点着灯看了一晚上吧?你就舍得那些灯油?”

    史洞修脸上神情一滞,似乎刚刚才想到这个问题,想想又一挥手:“今天是好日子,我看过了,宜交易,使钱,干脆铺张一回。”

    程文应呵呵冷笑:“那是,一百多贯钱买下毛都不长的山地,转眼变成三百亩瓷土产业,作价七百贯,和两个破窑折到七成股分,这好交易,换我都高兴得睡不着!”

    史洞修老脸一红,不由得反驳:“你那瓷版,还有瓷印,不也是占贤侄的便宜?”

    说完一指墙上那幅五色套印观音:“这门工艺,该当作价多少?”

    程文应笑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年的官酒坊扑买,我准备给贤侄盘下来,以后酒坊的产出都归他!”

    史洞修就不以为然:“就那酒坊,还指望挣钱?现在我都喝益州过来的邛崃酒……”

    眼看俩老头要吵起来,苏油赶紧打断:“磁窑后续事务繁多,处处都要用到钱财,史世伯占七成,是应当的。”

    史洞修得意洋洋:“听到没,贤侄都这么说……等等,还,还要花钱干嘛?”

    苏油笑道:“未雨绸缪,天然风化的观音泥,很快就会有用光的一天。瓷石需得开采,粉碎,研磨,去杂,陈积,方才达得到使用标准。”

    史洞修大惊失色:“那得多少人工?!”

    苏油奇怪道:“为什么要用大量人工?用机械不好吗?”

    史洞修说道:“贤侄,要化石为泥,什么机械能做得到?”

    苏油说道:“当然也不是完全能替代人工,不过世伯放心,总能替代不少。我们先用现成的陶泥制瓷,以利经营,量力而行,总不至于让世伯亏损。”

    史洞修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如此倒是使得。”

    吃过饭,程文应到底不放心苏油,于是三人一同前往县衙。

    宋代是一个准商业社会,从契约立定便可见一斑。

    首先契约是统一的官方格式,由官府印刷和掌握,并加盖官印以示权威效力。

    契约中还要写明立契人,标的物,价值,位置,土地等级,边界,来历,立契原因,税收,邻居,交易额,担保人,毁约责任……种种细致。

    立契之前,要先买定贴,类似官方申请表加草稿,填写完,交县衙审查三日,审查通过,再买正式契约誊抄。

    一共需要购买四份,填写完毕后,两份契约由立契人分别持有,剩下一份存档在县衙,一份存档在商税院,手续繁杂而周备。

    这是强行措施,如果立契不用官契,不依格式,不入档案,但犯一条,均视同无法律效力。

    为了防止县吏多印契约贪污契税,契约的印刷权还被收归州府,而且以千字文为批次号,按月逐批印刷,按各县契约使用预算发放,其严格程度不亚后世增值税发票。

    同样,民间使用白契,属于意图逃税,这是违法犯罪行为,鼓励告发,施加惩罚。

    两位家主光临,惊动了县老爷。

    知县姓宋,四十多岁才考上进士,磨勘十年当的眉山知县,早已失了进取之心,倒是喜欢清静,加上眉山又是附廓县,乐得轻松,处于半退休状态。

    程文应官方身份是大理寺丞,正五品,虽然是个荣衔,但比宋知县的从七品高了太多,而且地方事务其实多是江卿世家照料,因此县令对程文应格外尊敬,老远见着就拱手过来:“哎呀呀两位老贤达,怎敢劳动您二老亲临,有事情来个帖子,老宋亲临府上恭聆教诲才是。”

    说完又道:“程史两家在码头开了义棚,周济孤贫及往来客商脚夫船工,实在是宅心仁厚。事情一经传扬,州府县上,都是大增光彩啊。”

    程文应笑道:“这事情啊,倒是我身后这小子首倡,苏油,来见过宋世伯。”

    苏油乖乖上来见礼,又是一番客套。

    叙完杂话,史洞修才说道正事。

    这两人出面,那就特事特办了,几人坐官衙后厅谈笑,税监跟县丞几次奔走,瓷坊事情就办得妥妥当当。

    然后程文应便打听起官酒坊扑买的事体。

    宋知县拱手道:“酒坊的事情,瞒不过两位,今年上头压下来的本务费是五百贯。我正拿着这事情头痛呢。”

    程文应说道:“一年五百贯,按常理这酒坊应该大赚才是。”

    宋知县苦笑道:“老贤达说得是极,按常理的确是如此,可事情有时候,它偏不按常理啊……”

    县丞在一边帮腔:“说起常理和特例,这川峡赋税流变,其实便是一个例子。”

    “当年大军入蜀之初,横侵暴行,用官贪虐,以致反叛不绝。故而前有王小波、李顺之民变,后有刘旰,王均之兵变。”

    “直到吕余庆出守成都,太祖谕曰:‘蜀人思孟昶不忘。卿官成都,凡昶所榷税食饮之物,皆宜罢。’余庆奉诏除之,蜀人始欣然。”

    “也因太祖此谕,蜀地从此安定下来。大宋各处施行榷酒法之时,而我独无。故有‘西蜀不榷酒,河北不榷盐’之说。可不光是酒这一项,盐,茶,亦在其列。”

    程文应也叹息道:“其实少俞公所见极明:‘甲午之乱,非蜀之罪也,非岁之罪也,乃官政欺懦,而经制坏败之罪也。诏令不布,王泽不流,于是三盗乘而互乱,则奸臣之罪也。’可谓痛心疾首。”

    知县也叹息道:“正因如此,立国之初,蜀人‘好读而不仕。’与朝廷格格不入,少俞公诗云:‘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当有所刺。这心啊,就没在一处。”

    程文应笑道:“近年不是已经有所缓和了吗?我家两个不才,不也出了科场,理政料民了嘛。”

    宋知县拱手道:“程公家学文章,下官是佩服的。”

    说完又苦着脸道:“说回酒政,我眉州乃蜀中水路枢纽,四方商贾云集之乡。唉,不专榷还好,专榷之后,本地酒坊,反受嘉益转运过来的酒挤迫,寸步难行啊。”

    程文应问到:“这是为何?既然专榷实行,那他州酒就不能入境了啊?”

    宋知县道:“话是如此,可益,眉,嘉三州,一水上下,眉州离两头不过百六十里,顺风顺水也就一日夜路程。”

    “人家的酒品质好,以前又是熟门熟路做老的关系。专榷之后,上下游太守对辖下酒水出境,都睁只眼闭只眼,独独为难我中游眉州。”

    “向转运司申诉了好几次,始终杳无音讯。人家通过官船过来,品轶比太守还高,我区区一县令,能拿他们怎么着?这眼看就年底了,酒坊本务钱还差着一大截,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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