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八章理学讨论

    刘参军将刀拔出来挥了两下:“什么玩意儿?不好使啊。”

    种诂嘴角抽了两下:“这刀是坐着使的。”

    刘参军蹲起马步换了几个动作:“骑兵冲锋所用的?好器械!”

    转眼大惊:“那要是让西夏辽人知晓制式,岂不是如虎添翼?”

    种诂苦笑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我手里也不是没有骑兵。”

    “不过如今苏明润送来了好器械,要是我军骑军战力依旧低下的话,又该被人家抓着痛脚了。”

    刘信一跺脚:“这就是个直娘贼的水晶猴子!”

    种诂也叹气:“蜀中豪富啊,加上手段高明,这就是一力降十会。”

    这时候一名近卫进来禀报:“启禀知军,八郎不见了!”

    种诂不由得大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

    苏油正在接见一个人,一个他后世景仰的大人物。

    张载,张横渠,大言如山岳之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载如今四十四岁,最好笑的是,他还挂着个渭州军事判官的职衔,要算起来,还是苏油的手下。

    但是和当年梅尧臣一般,纯属领薪水用。

    如今的张载,一心治学,早不再是当年那位少年壮志,上书范仲淹,要练习乡勇收复西夏的张横渠了。

    他不来见苏油,苏油都不敢去打扰,好在大小苏与他是同年进士,苏油只好写信给大苏,先试探试探张横渠的意思。

    却不料今天张载领着弟子亲自登门,让苏油受宠若惊:“先生只需一纸相召,苏油自当登门受教,怎敢劳先生亲至。”

    张载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明润少年英才,勇于任事,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让人见之惶惭。”

    苏油有些想不起来道:“这话……我说的?”

    张载说道:“你在龙首村召乡亲们开渠,不是说过这话吗?”

    “呃……”苏油心道糟糕,一时口滑了,这话是王夫之的。

    只好放下不提,请张载入内室奉茶。

    张载见到室内各种图纸,账簿,地图,不由得暗自点头。

    待到眼光转到书桌上,却是一首小诗。

    开春杨柳细分芽,

    才罢耘田又促瓜。

    评语休嗔诗语寂,

    新官累日计桑麻。

    张载拿起来读了,不由得哈哈大笑:“探花郎实在辛苦了。”

    苏油摇头:“大苏在凤翔搞什么青鸟诗会,收集各路文友的信函诗稿,来信一个劲的催诗,我哪里拿得出来?将这诗寄过去,算是高挂免战牌,认输则罢。”

    张载先是一乐,然后肃然一礼:“皇佑五年,岐山大旱无禾,饥殍盈野,至人相食,此乃我亲眼所见。”

    旁边一位弟子说道:“弟弟嫌米粗糙,想舂成精米,老师制止了他,说‘虽荒食且自愧,又安忍有择乎?’每次吃饭时都要落泪,食不下咽。”

    张载说道:“因此明润有魄力开龙首新渠,灌泽泾原,实乃济世之盛举。”

    苏油叹息:“油生于天府之国,四时无旱涝之患。未到陕西之前,实未知陕西生民之艰。”

    “然巴蜀大地,自古也有旱涝,都江堰成后,方成岁稔之地。可见天下事非唯天意,亦有人力可预之处。泾河改道,重修渠首即可,今人宁不胜古人耶?”

    张载点头:“我如今算是废了,这是我弟子,李复,字履中,性敏而好学,愿闻明润蜀学之道。”

    苏油与之见礼:“关中学风鼎盛,喜好究求义理,与我蜀中究求物理有所择重。所近还有洛阳,二程,邵尧夫,均是时彦,履中你因何要舍近求远?”

    如今的宋人,还有唐人的好学风,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也讲究一个兼收并蓄,学依多门。

    所以虽然李复比苏油还大几岁,在这方面,还是执弟子礼。

    蜀学最大的优势在包容和致用,对于各派的学说,就一句话——道理不管来自哪家,只要能证明,我就信;不能证明,就集中大家的力量去证明;即使最后证明是伪命题,那也是有价值的。

    因为已知的伪命题,也是真理,只是真理的另一种表述方式而已。

    实在不能证明的那些,苏油就高举复古大旗,祭出孔夫子早就给出的解决方案——搁置争议,以待来者;处异求同,存而不论。

    大苏是出了名的帝王将相也陪得,贩夫走卒也陪得。

    到了苏油这里,就更是极端,蛮夷都陪得。

    这娃虽然是标准的士大夫阶层,却可能是大宋最没有阶级观念的一个人,性格也好,与人讨论义理,当真是平生未见愠容,所有人同他说话,都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如今两人便在进行天理人欲之辩。

    这是后世理学的核心,也是苏油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在思考的问题。

    张载是这个理论的发起者,他认同孟子的性善论,认为天性刚开始的时候是至善的,但是其后能否保持,在于后天的努力。

    人欲之于天理,在于过,过则恶,比如夫妻之道,是为天理,但是贪求三妻四妾,则是人欲。

    同样的道理,人必须要吃饭,不吃饭就会饿死,但是过度追求美食,就是人欲了,需要克制。

    关于这个,苏油当然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于是笑道:“先生,我却不这样认为。”

    张载拱手道:“敢问其详。”

    苏油说道:“人之初生,或者无善无恶,未知天理。饥则号,饱则睡,便溺不以时。”

    张载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人与禽畜并无区别?”

    苏油笑道:“非也,人与禽兽之别,在生而有情。”

    “情之始,为亲亲,故孔子以孝为众德之始。”

    “其后实践受教成知,其情更发,渐有爱憎好恶。”

    “所好者亲之,所恶者去之,取弃之间,自性渐成。”

    张载轻轻点头,这理论似乎也有些道理。

    苏油继续说道:“所谓天理人欲,其实皆本于情。情之上者,由亲亲而亲人,所谓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是为天理,是为善。”

    “情之下者,由亲亲而亲己,所谓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宁我负天下,天下莫可负我。是为人欲,是为恶。”

    这个理论似乎也言之有理。

    苏油继续说道:“然人非至太上,皆不能忘情。有情,则有理欲之根。是故君子不能免人欲,而小人亦有其情理。”

    这理论就有些出奇了,张载摆手道:“此语有些过了,我自谓非夫子之道莫行,也做过一任知县,任上谆谆教导百姓睦邻亲爱,敢谓无私,难道也有人欲吗?”

    苏油笑道:“自幼与油共处者,凡五十四人,所亲者七子,最宠的是我家小妹。横渠先生所教众学生之中,一无偏私否?”

    张载看了李复一眼,不由得喟然长叹:“以夫子之仁,亦笃爱颜回,何况吾辈。”

    苏油合掌笑道:“正是如此,因此才有修身之道,恶欲如庭芜田稗,嬉则日毁,需昼慎夜惕,时时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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