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五章《金石图录》

    刘攽和王安石本来是极好的朋友,王安石当了参政之后,两人政见日益分歧。

    王安石好言利,有小人谄媚道“放光梁山泊八百里水以为田,其利大矣。”

    王安石很高兴,过了一会儿想到一个问题“决水何地可容?”

    刘攽在一边说道“在边上再挖一个八百里的坑,不就可以装水了?”

    “安石笑而止之。”

    王安石自己也是文字高手,尝拆刘攽的名字为戏,对他说道“刘攽不值分文。”

    刘攽遂答道“失女便成宕,无□莫是妒,下交乱真如,上颈宁当误。”

    王安石拆一句,刘攽立刻把“安石”二字拆了四句,去掉女字组成“宕”,去掉口字组成“妒”,去掉上边,就成了“如”,只保留上边,就是“宁”。

    “介甫大衔之”。

    不过刘攽为人其实是很正直,有人想弹劾王安石,知道他以前是王安石好友,如今又政见不合,便跑来问他“某人有隐过否?中司将鸣鼓而攻之。”

    刘攽回答“中司自可鸣鼓儿,老夫难为暗箭子。”

    但是政务上他绝不配合好朋友,因为致书王安石论新法不便,被贬泰州通判迁知曹州。

    曹州为盗区,重法不能止;刘攽反其道而行之,为治崇尚宽平,反而息减了盗祸。

    因功迁京东转运使,知兖、亳二州,不行新法。

    后任代京东转运使,追咎他在职期间废弛新法之罪,如今被贬在衡州守盐仓。

    苏油和刘奉世一起喝了茶,摇头叹息“跟我家大苏一样,你家叔叔,一辈子也是坏在嘴上。”

    刘奉世跟这调皮叔叔完全是两个性格,士林评价是“天资简重,有法度。”

    闻言也是摇头苦笑“叔父直道而行,浪漫诙谐,也算是自得其所。”

    刘奉世也很能干,以前进奏院每五日具定本报状,上枢密院,然后传之四方。

    邸吏常常偷偷塞家书进去,以入邮置,以权谋私。

    刘奉世发现后,改以通函腾报,谋私者敛迹。

    赵顼夸奖他奉职不苟,如今是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刑房公事,直史馆、国史院编修官。

    见到苏油指挥着门口的石家仆役往刘宅搬木头箱子,惊得刘奉世不行“明润这是干啥?”

    苏油打开一个箱子,里边是稻草包裹着的一件青铜器“之前有些误会,这些东西,本就放在你们家里比较好。”

    刘奉世看着铜器上的饕餮纹,又看着里边的文字,手握着铜器的俩耳朵,嘴里却一个劲的假谦虚“使不得,这怎么能行……”

    苏油往回拽了两下拽不动,放心撒手“刘兄不用客气,我搜集这些东西,本来也是为了研究金石铭文,给后人留下一点东西。”

    “当今金石世家,除了刘氏还有谁?”

    “公是先生一生的学问,这金石之道,是其中一门。我是有个想法,就是抄录各大世家收藏,如果可能的话,说动陛下,将密阁中的铜器一起,绘制图形,拓印文字,然后写上关于这件器物的著述,研究,岂不是一项大业?”

    见刘奉世有些意动,苏油继续说道“我在陕西,也拜托嵩阳书院,司马学士,富相公代为搜集,这次进京,拖回来了好些,加上石家在京中所集,也有了上千件,听闻当年公是先生出陕,也有数车?”

    刘奉世嘴唇都有些哆嗦了“刻版……太贵了……”

    苏油说道“成本还是可控的,现在有了蜡刻技术,我们只需要将器皿图形进行精确描绘,将文字拓印下来,就可以按图蜡印。”

    “当年始皇帝一统,销天下之兵,铸为金人;项羽入长安,焚灭阿房;其后董卓入京;晋室东迁;至如安史之乱;残唐五代……一次次的文化浩劫,让泱泱华夏的诸多瑰宝,损失惨重。”

    “现在我们有这条件,为什么不将各家拥有的先秦汉唐重器,统一成册,详加鉴定注解,将这些瑰宝的图形文字保留下来?留给我们的后世子孙?”

    “士人有三立,立德,立功,立言,三者并在其中者,非追古考经,尚余其谁?”

    刘奉世肃然起身,对苏油施了个士人之礼“先父之志,不外如斯,恨力不逮耳。”

    “丰镐故地,荒基破家,耕夫牧童,往往有得而不知其宝,常抛弃荒野,甚或损毁。”

    “家父痛心疾首,倾家购置,周考三代,已有著述。”

    “如果能与图形一起传世,这当然是丰功伟业。奉世不才,敢蹈从明润之辙!”

    苏油开心地站了起来,回了一礼“我在这方面与刘兄相比,就是班门弄斧。不过资金和技术方面,贤兄无需担心。”

    “但是这事情一两个人也做不起来,得弄一个班子,就像陕西弓箭社,跤扑社那般,弄一个汴京金石研究社出来。”

    刘奉世哈哈大笑“那你家大苏,县君,文忠公之子欧阳伯和,驸马王诜,其余如蔡君谟,吕大临,李公麟辈,当一网而致之!”

    听闻这些名字,苏油不由得喃喃自语“高知的朋友圈,就是特么不一样啊……”

    刘奉世没想到苏油此次前来,是商议如此大事,到这时候整容改向,延入内室,两人一起讨论起这件事的可操作性来。

    崇古尚实,推求三代,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考古学的前身。

    听闻王安石已经在筹备三经新义局,苏油此举,就是在文事上和其相对抗。

    但是不是如王安石那样以一家之言压制众议,而是集思广益,大家一起来研究。

    不过把游戏规则先定了下来,就是崇实,用事实考据金石铭文为佐证,铁板钉钉。

    如此便将风气固化了下来,大家在这条大原则下,各展其能。

    两人将此书定名为《熙宁金石图录》,以时间线为序,从商,周,春秋,战国直到五代。

    物品包括了商周礼器,春秋战国青铜器,直到后世镜,刀,敦,印诸属。

    每件物品,会记录图形,文字,考证经过,出处,藏家传递流序,图文并茂,知识性和趣味性兼具。

    在专业性方面,又会纵向进行比较,从器型,图案,文字的流传和变化,给出一个全方位的画卷。

    这其实也会撬动王安石《字说》的根基,其中对于中华文字的转化规律,将是严谨而理性的权威定论。

    金石学,如今还是起步阶段,刘敞和欧阳修是首创。

    但是他们只是出于对历史的个人爱好,出于保护中华文明的知识分子天性,而对金石进行研究,立意还达不到苏油这个层次。

    这个理念,也与苏油的学术一脉相承——重视实证,最大包容。

    而且这个事业,对如今大宋的高级知识分子们来说,是绝对具有巨大影响力和吸引力的。

    想想看,要是家中收藏有一个鼎,鼎上的铭文记叙与《春秋》上一段历史事件有关,士大夫们会嗨成什么样?

    不过刘奉世还是有些忐忑“明润,你给为兄交个底,到底能拿出多少钱来办这事儿?”

    苏油笑道“钱不是问题,想必刘兄应当知晓,大理弄栋府的铜矿,是我大宋西南重要的财源是吧?”

    “这事情,是小弟全程参与主持的,大理高杨两家,出于平衡的目的,也为了打开运输通道,就给了小弟一点股份。”

    这个真的有点丧良心,垄断了人家的出路,是用别人的骨头熬别人的油,苏油自己都不由得脸红“总之就是用大理之铜,换我华夏文物。也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是为了后人。所以资金上,贤兄大可以放心。”

    刘奉世笑了“有大财东支援,那我可就敞开了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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