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冯羽吓得魂飞魄散。

    没想到情人之间的小情趣竟被她的师父撞破,而师父开口便要他的命。

    从这位中年美妇的话里,冯羽马上明白了她的身份。

    李十二娘,李剑九的师父,顾青世上唯一的长辈亲人,连顾青在她面前也要老老实实叫一声“李姨娘”。

    “李姨娘,剑下留人!我是自己人!”冯羽当机立断马上高呼道。

    李十二娘目光冰冷,如利剑般盯着他的眼睛。

    李剑九慌张地站在一旁,紧紧拽住李十二娘的衣袖,急声道:“师父,冯羽……与徒儿两情相悦,他并无轻薄徒儿之意。”

    李十二娘冷冷道:“他刚才的模样,不是轻薄是什么?我以为顾青派来潜伏敌后的人至少有几分本事,可我却只看到他轻薄女子的本事,稍停我倒要去信一封,问问顾青是如何选的人。”

    冯羽原本在求饶,然而李十二娘话中的责备之意已转移到顾青身上,冯羽顿时有些不乐意了。

    “李姨娘,晚生有没有本事,您见面第一眼就能看出来吗?”冯羽不服气地道。

    李十二娘冷笑:“你可以展示一下你的本事。”

    冯羽迅速在李十二娘身上打量了一番,然后道:“李姨娘应是刚来长安城不久,应该不到两个时辰……”

    李十二娘眉目不变道:“我身上风尘仆仆,不瞎的人都看得出的。”

    冯羽接着道:“李姨娘入长安城前有过一场厮杀,对方人数不多,但李姨娘却胜得有些狼狈,晚生猜想,应是遇到了城外巡弋的叛军小队,军中结阵合击之术,江湖人难敌,李姨娘全靠个人技击之术才险胜,胜则胜矣,但晚生猜测李姨娘也吃了一点小亏……”

    李十二娘眉目一凝,终于对冯羽正眼相看了。

    冯羽没猜错,她刚潜入长安城,在城外时遇到一股巡逻的叛军,大约十余人,叛军见她佩剑而行,于是上前盘问,李十二娘二话不说便动了手,这支叛军小队亦是见过阵仗的,立马结阵迎敌。

    军队列阵击敌时的威力确实是寻常江湖人士很难抵挡的,李十二娘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将这支叛军全部诛杀,然而自己也不小心挨了几记,受了一点小小的内伤。

    眯眼盯着冯羽,李十二娘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李姨娘刚才走出屋子的时候右腿微瘸,肩头晃动,一只手横在腹部,气色泛青,左脚的鞋面上有两滴血渍,血渍颜色鲜红,显然是滴落不久……至于晚生为何判断只是一支小股叛军,那是因为晚生深知叛军的底细,实话实说,若叛军人数稍多些,李姨娘恐怕难逃生天。”

    李十二娘轻轻呼出一口气,神色终于有些缓和了:“顾青终究有几分看人的本事,不错。”

    冯羽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夸人也不好好夸,明明是他自己的本事,却非要把本事转移到顾青身上,看来女人无论多大的年纪都一样,遇到不顺眼的总有法子将他贬得一无是处。

    斜眼瞥着冯羽,李十二娘淡淡地道:“你和剑九是怎么回事?当初我受顾青之托,派我最得力的弟子去范阳帮你潜伏敌后,我只是派她去帮你,没说将她许配给你,你在敌后每日与豺狼周旋斗法,竟然还有闲暇勾搭我的弟子,这也是你的本事么?”

    冯羽望向李剑九,而李剑九脸蛋微红,也在羞涩地看着他,二人目光相遇,李剑九慌乱地扭过头,躲开他的目光。

    李十二娘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由暗暗叹息。

    瞧二人的模样,显然已是两情相悦,九头牛都分不开了。

    “李姨娘,晚生在敌后这些日子,深受阿九的照顾,几番陷入险境时皆是阿九转圜营救,晚生与阿九患难生情,请李姨娘成全。”

    李十二娘哼道:“大敌未除,你们却只顾着儿女私情,怎能成大事?安禄山是我和顾青的生死仇人,让你们潜入敌后是因为我和顾青信任你们,你们对得起我和顾青的信任么?”

    冯羽道:“李姨娘,晚生虽与阿九相悦,可也从未耽误过正事,眼下正好有一个天赐的良机在前,我今日来找阿九就是为了此事……”

    “什么天赐良机?”

    “杀安禄山的天赐良机。”

    李十二娘身躯微微一震。

    杀安禄山,是她这十多年来念念不忘的大事,这些年她一直在苦苦等候机会,甚至数次付诸于行动,终究功败垂成,难道眼前这小子找到机会了?

    “仔细说说,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冯羽笑道:“晚生势单力薄,正需要李姨娘这等高手相助……”

    李十二娘冷冷瞥了他一眼,道:“若真能杀了安禄山,我便成全你和剑九,若杀不了……呵,那时你我已是黄泉路上人,也就不必再提了。”

    面对李十二娘这样的高手,冯羽仍然满不在乎地咧嘴笑了笑,道:“不管杀不杀得了安禄山,阿九我必娶。您莫生气,男女之情与国恨家仇并无干系,我可不愿将它们牵扯在一起。”

    李十二娘终于第二次正眼看他。

    冷冽的目光盯着他的脸,许久以后,李十二娘缓缓点头:“小子,你还算不错,是个人物,不得不承认,顾青确实有眼光。”

    …………

    陌刀营与神射营共计三千余兵马在顾青的带领下日夜兼程,几天后赶到了金州。

    刚在金州城外扎下营,李隆基派出来的宣旨宦官也紧跟着他到了金州。

    营盘刚扎好,宦官便飞马入营,当着安西军将士的面宣念了圣旨。

    晋爵蜀州郡公,增实食邑五百户,封司徒,位列三公,旨意念毕,全军欢声雷动,经久不息。

    宦官战战兢兢行礼离开后,三千余将士一齐单膝跪地,恭贺顾青晋爵郡公,位列司徒。

    顾青也笑了笑,但并无太多的惊喜。

    李隆基对他的晋封可以说在顾青的意料之中,这些年他与李隆基之间的恩怨可谓纠缠不断,顾青虽大大小小立过不少功劳,但在李隆基的心里,最有分量的功劳其一是当初在骊山那把山火中救了他的性命,其二就是这次帮他弹压下禁军哗变。

    两次都跟李隆基的性命有着直接关系,由此可见,在李隆基心里,救驾之功是最大的,不接受反驳。

    至于这一次晋爵,顾青的心情跟当初一样,没表现出多惊喜。

    安禄山叛乱以后,李隆基失了半壁江山,情急之下晋封的爵位含金量越来越低了,就像菜场廉价的大白菜,就算给他封个王也引不起他太大的惊喜。

    郡公之爵甚至还比不上被皇甫思思睡一次,至少她睡自己后,实惠是看得见且摸得着的。

    英雄羽翼已丰,用得着别人决定自己的前程官爵吗?

    哂然一笑后,顾青便将圣旨随意往怀里一塞,浑若无事地进了帅帐。

    夜幕时分,韩介端着烤好的羊腿进了帅帐,顾青用匕首慢悠悠地割着羊腿肉,吃得很文雅。

    韩介看着他欲言又止,良久终于忍不住道:“公爷晋爵,位列三公,末将似乎看不出公爷有多高兴,爵至郡公,公爷为何并不喜悦?”

    顾青笑了笑,道:“为何要喜悦?位置越高越危险,我手握数万安西军精锐,手中有兵权,陛下自然对我示恩器重,然而若平叛之后,你猜猜陛下会如何对我?”

    韩介一怔,神情顿时凝重起来。

    “飞鸟尽,良弓藏。从古至今的例子还不多么?叛军平定的那天,我的死期也快来了。”顾青自嘲地笑道。

    韩介挣扎着道:“若平叛后公爷马上交出兵权……”

    顾青失笑:“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为何还如此天真?我交不交兵权,下场都一样,陛下不会容许我这样的人活下去的,只要我活着,就算没了兵权,也有本事随时拉起千军万马,你若是天子,你会容许治下有这么一个枭雄存在么?”

    韩介顿时语滞,垂头默然不语。

    顾青叹道:“有些事情,我相信你和别的亲卫兄弟都隐隐猜到了,但你们不敢说,甚至想都不敢想。老实跟你说,我不是引颈就戮的人,若真有人将刀架在我脖子上,我拼死也要咬他一块肉下来,韩介,你若觉得跟在我身边将来会污了你的忠君之心,此时离开还来得及,我不怪你。”

    韩介身躯一颤,自从顾青手中的兵权越来越重之后,他确实想到了很多不可言的严重后果,也暗暗揣测过顾青的选择,但他没想到顾青今日会突然向他摊牌。

    选择忠君还是选择与顾青站在同一个战壕里,对韩介来说,这个选择并不轻松,自小接受的忠君教育,与朝夕相处的袍泽朋友的情谊,两者的冲突对一个成年男人来说,选择的过程是异常艰难且痛苦的。

    韩介站在顾青面前不言不动,垂头不知在想什么。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叹道:“我从来不做对不起朋友的事,也从来不会做对不起自己的事,如果两者有了冲突,我会选择离开,韩介,如果你和我是一样的选择,我绝不会怪你,换了我是你,我也会走。他日若再相遇,定是风平浪静之后,那时你我仍是朋友。”

    “回去好好想想,不必急着做决定,也跟亲卫兄弟们都说说,愿意留下来继续追随我的,此生我的后背放心交给他,若想离开,我双手奉上足够一生享用的钱财,不枉你们跟我一场。”

    韩介嗯了一声,转身沉默地离开。

    顾青独自站在帅帐内,神情寥落地叹了口气。

    有些人如果注定只是自己生命中的过客,那么,也要好言好送,何必责怪他们的终点不同?

    此时的顾青,终究有些迷茫了。他无法想象自己的人生如果走到最后,谁会是一如既往陪自己走到终点的人。

    但愿,吾道不孤。

    第二天一早,顾青走出帅帐。

    韩介和一众亲卫仍如往常般站在帅帐外等他。

    顾青愣了一下,韩介朝他笑了笑,抱拳道:“公爷,末将和兄弟们想清楚了,此生愿追随公爷,无论公爷做什么,我等亦万死不辞!”

    众亲卫纷纷抱拳行礼,齐声道:“万死不辞!”

    顾青怔忪片刻,展颜一笑,道:“真想清楚了?可能会掉脑袋的。”

    “就算陪公爷下落黄泉,我等亦是公爷的阴兵鬼将,愿随公爷再建一番功业。”

    顾青用力拍了拍韩介的肩,环视亲卫们,郑重地道:“你们是我的最后一道防线,诸位,我顾青以性命相托了。”

    亲卫们轰然应诺:“愿为公爷赴死!”

    言毕,顾青与众人相视大笑。彼此的眼中流露出温暖而坚定的意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石头在胸口捂久了也会变得热乎,何况是人心。多年的跟随,亲兄弟般的相处,顾青终于融化了他们对帝王的忠诚。

    他们最终选择了战壕里的袍泽。

    吾道不孤,同行者众,此生幸甚。

    …………

    大军造饭后拔营,韩介凑到顾青耳边轻声道:“公爷,昨夜末将与宣旨的宦官聊了几句,那宦官说,陛下还下了一道旨意,封太子殿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郭子仪,高仙芝为副元帅,元帅有节制大唐所有平叛兵马之权,包括咱们的安西军……”

    顾青神情顿时凝重起来,沉声道:“马上派人快马赴襄州,告诉常忠,若太子派人来接管安西军兵权,一定不要交出去,等我回来再定夺。”

    韩介急忙应了,点了一名亲卫,命他飞马出营,日夜兼程赶往襄州。

    交代过后,顾青命兵马迅速拔营启程,并下令急行军,朝襄州方向赶去。

    一路上顾青的心情很焦急。

    李隆基玩这么一手,不能说完全无效,安西军如今仍属于朝廷平叛王师,理论上包括顾青在内,是必须要服从朝廷的,若太子果真急不可待地派人接管安西军兵权,常忠或许不会把兵权交出去,但双方一定会产生争执甚至敌对。

    顾青要做的便是赶紧回到安西军中,赶在太子的使臣到达之前接管兵权。

    兵权若在他手里,想要他交出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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