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走向有点出乎意料,明明是单纯的提亲,被张谢氏一番引申后,亲事成了国事,而且是谋国大事。

    不得不说,世家子弟确实不凡,哪怕是势利如张谢氏,对天下大势也有着敏锐的直觉和判断,平庸如家妇者,到了该发光的时候,谁也挡不住她的闪亮。

    张怀玉都被张谢氏的建议搞懵了,她没想到这位后娘居然有如此不凡的一面,虽然内心想拒绝,但理智告诉她,顾青若与世家合作,对他的志向来说是利大于弊的。

    张谢氏没说错,大好的江山不能仅靠兵威去征服,它还需要民间世家宗族乡绅的支持,需要各个学派的士子追捧,也需要用世家的力量来对抗朝堂的利益集团,有了这些,再加上天下无敌的兵威,天下子民才会归心。

    可是从内心感情上来说,张怀玉是真不愿答应张谢氏的建议。自从当妾室的亲娘去世后,张怀玉在这个家庭里饱受冷待,小小年纪便在大宅院里尝尽了人情冷暖,始作俑者便是眼前这位正室夫人,她是造成张怀玉不幸童年的罪魁祸首。

    张怀玉虽不至于做出弑亲的逆举,但也不愿与张谢氏过于接近,只想这辈子离她越远越好。

    看着张怀玉迟疑的神色,张谢氏笑了,笑容里带着冷意。

    “怀玉,你已快嫁人了,作为顾青的正妃,当知公私分明,私怨归私怨,莫误了顾青的大事才好,我提议的事若能做成,便牵扯了各大世家数万条性命,你若意气用事,就算顾青答应我的提议,我也不敢与他合作,因为你,必是隐患。”

    张怀玉抿唇不语,许久后,方才咬了咬牙,道:“我会劝说顾青与世家合作,此事也关乎顾青的性命,我断不会从中作祟,害了顾青性命。”

    张谢氏满意地点头,又道:“合则两利,顾青也是聪明人,当知权衡利弊,此事若成,可改天换地,我们世家不可能白帮忙,世家需要利益为回报。”

    …………

    下午时分,顾青与李十二娘来到张家,亲卫们抬着大大小小数十箱礼物跟在二人的马车后面,进门便受到了张家的热情对待。

    张九章亲自坐在前堂等他,不时笑吟吟地捋着花白的胡须,看着顾青的眼神都乐出花儿了。

    张九章的左右坐着张拯夫妇和一些张家的亲眷,末座还有一些府上的幕宾和供奉。

    顾青走进前堂,规规矩矩朝张九章行礼。

    张九章笑眯眯地道:“兜兜转转数年,娃儿终归还是与张家有缘呐,哈哈。”

    顾青也陪着笑,内心却腹诽。

    我若赔了两个孙女出去,姐妹同嫁一夫,觉不会笑得如此开心。

    老老实实行过礼后,顾青又望向张九章的左侧,左侧坐着张拯夫妇,张拯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张谢氏却满脸笑意,看着顾青的眼神简直胜似亲人。

    从走进前堂到此刻,顾青一直在默默观察众人的反应,有点奇怪的却是张谢氏,大家并不算熟,而且当年见面后也闹过不愉快,今日却对他笑得如此热情,令顾青忍不住揣测不已。

    是因为自己的权势今非昔比,还是因为她终于发现我是个绝世无双风度尔雅的佳公子?

    “果然是一表人才,相比当年初识,顾郡王愈见俊朗了。”张谢氏笑吟吟地道,随即扭头问张拯:“夫君觉得呢?”

    张拯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没说话,态度很冷漠。

    顾青忍不住为张谢氏敏锐且精准的毒辣目光点赞。

    张九章戏谑地朝顾青眨了眨眼,笑道:“今日入我家门者,是顾郡王还是顾侄孙呀?”

    顾青急忙躬身:“当然是顾侄孙,在二叔公面前,晚辈永不敢提官爵。”

    张九章笑捋胡须,道:“那么,顾侄孙今日来我张家作甚?”

    顾青挺起胸,直视堂内众人,昂然道:“侄孙今日前来求亲,张家闺秀怀玉者,淑德温良,恭俭谦和,正是宜室良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侄孙今日特来求恳诸位长辈,请将怀玉许我为妻,此生敬之爱之,绝不辜负。”

    张九章哈哈笑道:“难得见你如此正经,罢了,这个过场算是走过,老夫没有意见,拯儿,你们的意思呢?”

    张拯仍阴沉着脸,仿若没听到,张谢氏却笑着回答道:“二叔既然没意见,夫君与妾身当然也没意见,能得顾郡王为婿,我张家之幸也。”

    顾青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愈发不解。

    今日张拯这般模样,仿佛见了杀父仇人一般,自己何时得罪了他?明明是喜事,搞得自己来报丧似的,一脸的晦气。

    果然,世上有两种关系是无法调和的,一是婆媳,二是翁婿,天生的冤家。

    顾青决定忽略老丈人的表情,与张怀玉成亲后,彼此尽量维持亲情关系就好,不强求老丈人看自己顺眼,只要他别干出让自己不顺眼的事。

    诚如张九章所说,今日来求亲其实是走个过场,早在之前长辈们已经商定了婚事,此刻堂内众长辈都应允了,顾青与张怀玉的亲事便算定下了。

    然后张九章吩咐设宴,顾青第一次以未来孙婿的身份在张家饮宴。

    宴席之上,顾青将晚辈的姿态摆得很诚挚,丝毫不在意自己郡王的爵位,主动频频向长辈们敬酒,说些恭维话儿,反倒是张家那些本族支族的亲戚们受宠若惊,对顾青的低姿态敬酒诚惶诚恐。

    张九章和张拯夫妇可以不在乎顾青的郡王身份,毕竟他们都是张怀玉的直系长辈,但别的亲戚们可就没那般底气了,堂堂郡王亲自敬酒,他们没人敢以长辈的姿态生受,生怕惹得顾青不悦。

    酒宴散去时已快深夜,顾青正要告辞,却被张九章一把拽住,让他今晚睡在府内,不必回家了。

    顾青情知他有事要说,于是也不推辞,乖乖地跟着张九章回到后院。

    后院寂静无人的小径上,张九章步履缓慢,不见一丝醉态,刚才宴席上红光满面的样子全然不复。

    老狐狸连喝酒都装模作样,显然看起来绝不像表面那么慈祥善良。

    “娃儿,今日定了你与怀玉的婚事,老夫也算放下了大半的心事,开春后老夫便要向天子告老致仕,回韶州故乡养老了。”张九章悠悠地道。

    顾青沉默片刻,道:“二叔公致仕一事不急,侄孙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也知道天子因侄孙的关系对您颇为冷淡,二叔公不妨在长安多待些时日,待侄孙收拾整顿一番,定会给二叔公安排一个更高的官职。”

    张九章笑骂道:“老夫这般年纪,需要一个孙子辈的小子给我安排官职?老脸还要不要了?”

    顾青笑道:“二叔公本是九卿之一,该您得的,一点都不会少。”

    张九章笑声忽敛,缓缓道:“你说的‘收拾整顿’,是何意思?”

    顾青咳了咳,没回答。

    张九章没等到答案,叹了口气,道:“老夫老矣,早已不问朝堂事,亦辨不清善恶忠奸了,顾青,你如今权柄甚重,但心中当有良知,有敬畏,不管做什么,不要伤天害理,不要逆天而为。”

    “是,侄孙谨记。”

    “人老了,难免啰嗦,世人蝇营狗苟,拼却一生争富贵,其实若能静下心多读书,便可知世上的富贵其实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轮回,朝代更迭,江山兴亡,大一统者光鲜一时,却终究不过数百年国祚,当权者眼里若只有淫逸骄奢,不理民间疾苦,江山迟早会失去,顾青,你当以此为戒。”

    顾青低声道:“安史之乱,便是如此。侄孙近年不仅领军平叛,更多的时候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获益颇多。”

    张九章赞赏地点点头,笑道:“你比老夫聪慧,成就也比老夫高,我便不多说了,说句古今文人都说烂了的话吧,‘得民心者得天下’。”

    说完张九章忽然停下脚步,朝前方努了努下巴。

    顾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张拯夫妇正站在后院的拱门下,张谢氏正一脸微笑地看着他,他们的旁边静静地站着张怀玉,夜色黑暗,看不清张怀玉的表情。

    张九章仿佛知道什么,打了个呵欠道:“你的丈人丈母有事与你说,你们好好聊,老夫便不参与了,人老了,饮了点酒便困乏了……”

    顾青恭敬地目送张九章回了卧房后,才转身看着张拯夫妇。

    张拯仍旧是那副阴沉的模样,活像顾青欠了他一笔巨款,张谢氏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几分,笑得扑了脂粉的脸上都出现了褶子。

    顾青很想告诉她,阿姨,你脖子和脸不是一个色,你的鱼尾纹露出来了,你卡粉了……

    “贤侄快来,有事相商。”张谢氏站在拱门下朝他招手。

    顾青老老实实走过去,朝张拯二人行礼。

    张拯冷冷一哼,率先朝后院厢房里走去,张谢氏笑看了他一眼,跟上了张拯的脚步。

    张怀玉故意落在后面,与顾青并肩而行。

    顾青还没开口,张怀玉低声道:“稍后我父母会与你商量一点事,你莫以我为念,也莫看姻亲情分,就事论事,只辨利弊,明白吗?”

    顾青一愣,还没说话,前面的二人已走进一间厢房内,顾青和张怀玉也只好跟上去。

    坐进厢房,张怀玉点上一盏灯,然后跪坐在一旁不发一语,眼睛半阖仿佛睡着了。

    张谢氏却一脸笑意地吩咐下人送来酒菜,并亲自为顾青斟满了一杯酒。

    顾青看眼前这架势,似乎主事的人是这位卡粉的阿姨,不由更是一头雾水,搞得这么凝重又神秘,究竟有什么大事要商量?

    待到下人退下,张怀玉关上房门,张谢氏才悠悠地道:“眼下你和怀玉还未成亲,我便仍称你为郡王殿下……”

    顾青急忙道:“折煞晚辈了,姨娘叫我名字便可。”

    “好,顾青,我们很快便是一家人了,今日便是一家人说自家话,不管有没有结果,今日说的话必不会传出去。”

    “姨娘有话尽可直言。”

    张谢氏盯着顾青的眼睛,缓缓道:“顾青,太极宫中太庙前有一鼎,你可有过问鼎重几何的心思?”

    顾青微惊,神色如常道:“我想要权力,是为了更方便我以后为天下百姓做事,并无问鼎的心思。”

    张谢氏颇为意外地道:“手握精锐之师,长安君臣皆在你掌握之中,你竟无问鼎的心思?”

    顾青直视她的眼睛,坦然道:“没有。”

    张谢氏叹了口气,道:“你想做汉时的董卓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顾青避过不答,反问道:“姨娘究竟想说什么?”

    张谢氏沉默片刻,道:“我出身陈郡谢氏,你可知道?”

    “知道。”

    “你麾下安西军虽说精锐,但毕竟兵威不可屈天下民心,我想问你,你需要世家的帮助吗?”

    顾青眼中精光一闪,表情如常道:“世家?陈郡谢氏?”

    张谢氏笑了:“不止谢氏,还有关陇,山东,南方等诸地世家宗族乡绅,自武后登位,大肆打压天下世家门阀以来,不可讳言,世家门阀已不如唐初之时,但世家的势力仍存,在民间仍有着非常强大的威望,而且由于近百年的打压,如今的世家已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

    “贤侄欲得天下,必先得民心,欲得民心,必先得世家宗族,这个道理贤侄是否明白?”

    顾青的心跳陡然加快。

    抿了抿唇,顾青缓缓道:“是个好提议,但……我需要付出什么?”

    张谢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道:“贤侄好灵性,跟聪明人说话果真很爽快,你只需要付出朝堂的一些利益,我们世家需要重新在朝堂上站稳脚,恢复百年前的风光,贤侄可愿答应?”

    顾青目光一闪,道:“官职?爵位?省部台之要害?”

    张谢氏笑道:“独木难成林,贤侄不也需要人帮衬吗?”

    顾青叹了口气道:“姨娘的开价太高了,往下压一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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