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过后,已是春播时节。

    长安城外的难民已聚集十万余数,顾青接连数日召集群臣议事,主要是商议难民安置问题。

    诸皇子公主在世家的劝说下退还了土地后,从各地州城刺史报上来的空置土地来看,安置十万难民绰绰有余,还有北方刚被收复,许多空置的土地也需要人来耕种。

    如今的大唐缺少的不是土地,而是人口。

    百废待兴的局面下,只要能杜绝权贵地主们大肆圈占土地,那么天下百姓就有生存的空间,耕者有其田,天下太平,盛世可期。

    安置难民是很细致繁琐的工作,与群臣商议后,难民按出身祖籍分配各地,关中河南河东山南诸道分批安置,政令出于三省中枢,颁布至各地州城,当地刺史太守负责具体的安置工作。

    仅仅分配土地远远不够,还要给难民们划定村落,重新落籍,以及盖房掘井,在秋收以前仍要为难民们筹措粮食赈济,再延伸一些,难民落户之后,至少需要三年的免赋期使他们休养生息,恢复元气……

    每一条政令都需要拿出来与群臣讨论,光是好心公心还不够,好心不能办坏事,每条政策从制定到落实,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错误,都将成为彻底的恶政。

    顾青非常谨慎地对待难民安置政策,颁发到州城的政令他一遍又一遍地看,务使政令上的每个字义都清晰明朗,不给下面的官吏任何玩文字游戏的机会。

    接连三天。顾青在王府中院与群臣商议,到了饭点便让下人送来膳食,群臣随便对付一顿继续干活,累了便找个安静点的角落,铺盖一展开就地躺下睡两个时辰,醒来继续。

    三天之后,顾青熬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但安置难民的政令总算完成了。

    整夜没睡,清早推开房门,中书省和户部的一些官员横七竖八躺在屋子里睡觉,顾青走出房门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身体很累,但心情很轻松。

    难民安置的事情终于妥当,解决了一桩积压日久的心事,顾青此刻甚至没有丝毫的睡意。

    “商议的条陈这次便不再入宫请旨了,三省核准后便颁下去吧。”顾青语气轻松地对一名还未睡的官员道。

    官员愣了一下,然后点头。

    顾青淡淡一笑,他知道朝臣们在想什么,没错,从今以后,他要慢慢淡化皇权,当皇帝的不称职,那么你就不要再掌权力了,安心在后宫玩女人生孩子吧。

    正打算回后院小憩两个时辰,管家匆匆来报,陈郡谢氏的子弟在王府外求见。

    顾青皱了皱眉,命管家将人领至前殿召见。

    陈郡谢氏来人,来的是熟人,谢传经。

    谢传经今日的脸色不大好,看起来有些气愤,饶是如此,他走路的姿态仍然非常讲究仪态,每一步如同丈量过一般,步距非常统一,翩翩宛若游龙,气态步伐潇洒脱尘。

    顾青坐在前殿内,打从老远便在观察谢传经的姿态,不由啧啧赞叹。

    世家子弟的教养真是无懈可击,突然很好奇这些子弟们从小接受的到底是怎样的魔鬼教育,爹娘没给他报十个以上的兴趣班都走不出这么六亲不认的步伐。

    谢传经入前殿,一丝不苟地向顾青行礼,每个细微的动作都无可挑剔。

    顾青微笑回礼,眼睛一直没离开谢传经的脸庞。

    谢传经的表情似乎有些气愤,愤而不发,努力隐忍着,仍然风度翩翩地保持礼节,从涵养来看,这位算得上翩翩君子了。

    “谢兄有事?”顾青开门见山地道,熬了一整夜,他已没精神搞什么先废话寒暄再慢慢说主题的套路了,毁灭吧,累了。

    谢传经起身行了一礼,道:“郡王殿下,您交代的事出了点岔子……”

    “什么岔子?”

    “殿下考验各世家,关于权贵圈占关中山南两道耕地良田的事,在下不得不说,此事各世家办得有些拖泥带水,辜负郡王殿下厚望了。”

    顾青皱眉:“出了什么事?”

    谢传经叹道:“别的皇子公主都将土地归还了,听说您在太庙献俘礼上也暗暗敲打了永王李璘,后来永王殿下吩咐王府管事将土地还回了州官,只是……永王只归还了一半的土地,还留着一半死死不肯松手。”

    顾青的面色有些冷意:“查清楚了吗?是永王的意思,还是王府下面的人瞒着永王搞的小名堂?”

    “查清楚了,是永王的意思。”

    “永王留着的一半土地大约多少顷?”

    “永王所占之地分跨南北,不仅关中山南两道,河东和淮南江南等地皆有,所有皇子里面,永王圈占的土地是最多的,归还了关中山南一半的土地后,永王名下仍有十万顷土地。”

    顾青默默换算了一下,十万顷大约等于六千多平方公里,这么大的面积都是良田土地,这胃口真是……

    “啧,好手笔!建议永王改个名算了,叫什么李璘呀,叫‘李半国’多好。”顾青毫无笑意地赞道。

    谢传经叹道:“永王的吃相是所有皇子公主中最难看的,别人多少顾忌一下天家的体面,永王却什么都不顾,只要他看上的土地,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拿下来,拿下土地后当地原本的农户变成了贱籍农奴佃户,为他种地,每年所得全都入了王府库房,连税赋都不必交……”

    顾青嗯了一声,道:“敲打一次,只归还一半土地,永王倒是个过日子精细的人……”

    谢传经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地道:“殿下,永王是当今天子的兄弟,他若不肯归还土地,世家也拿他没办法,辜负了殿下的嘱托,各大世家对殿下很是抱歉……”

    顾青微笑道:“你们尽力了,不怪你们。”

    “那么殿下接下来对永王……”

    顾青笑道:“不归还就算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此事你们世家不必过问,我来处置。”

    “是。”谢传经面带愧色地道。

    …………

    世间的道理正过来反过来都能说,很奇妙。

    杀人不过头点地,还有一句话,叫“宜将剩勇追穷寇”。

    十万顷良田,不归还是不可能的,顾青害怕永王殿下活活撑死,必须帮他消化一下。

    纠必依法,查必循例。

    想要事情有个圆满的结果,过程很重要,不能落人话柄。

    于是顾青打算设个局。

    让亲卫请来了京兆府尹宋根生,半个时辰后,宋根生乘坐马车匆匆来到王府。

    进了王府宋根生便在前殿廊下脱了鞋,脚步生风走进殿内,顾青还没来得及起身招呼,宋根生顺手抄过顾青身边的一只杯盏,也不看里面是什么东西,仰脖便往嘴里灌,刚灌入嘴,宋根生突然噗的一声全吐了。

    “啥玩意儿?”宋根生气急败坏地道。

    顾青气定神闲道:“茶,准确的说,是炒茶,我亲自鼓弄出来的,提神醒脑,冲泡简单,且气韵悠远。”

    “又苦又涩,味如黄连,这东西能喝?”宋根生观察着顾青,认真地道:“你没中毒吧?身体还好吗?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顾青叹气道:“我总算明白为何每次见到你就忍不住想揍你,原以为是我变态,现在想想,大约是你天生欠揍,我是正常的。”

    宋根生在顾青的王府里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走到殿外大声吩咐丫鬟给他端水进来,然后找了个地方坐下,道:“召我来有事?有事快说,衙署里好多公务等我处置,没空跟你闲聊。”

    顾青也不废话,道:“京兆府大牢里是否有死囚?拎个不顺眼的出来,我要杀个人。”

    宋根生道:“就这事儿?”

    “就这事,此事绝密,不可对外人言,只能让你亲自过来一趟。”

    宋根生毫不思索地道:“不成,这事我办不了。”

    “为何?”

    “国有国法,大牢里的死囚理应秋后三审过后再问斩,如今刚开春,那些死囚至少能活半年,怎能随便让你杀了。”

    顾青叹道:“还是个死脑筋,反正都是要死的人,多活半年也没什么意义,不如帮我一把,至少我会厚报他的家人,死了也算给家人一个善报。”

    宋根生摇头:“国法就是国法,我既为京兆府尹,不能带头枉法,否则不配为官。”

    “你现在这模样才不配为官,这些年过来,我以为你改了脾气,没想到还是油盐不进,为官不懂变通,迟早又会惹祸。”

    宋根生忽然沉默下来,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变通也要有底线,这是人命,没到法定的问斩之时,死囚也不该死。”

    顾青笑了笑,道:“你派人去死囚大牢问一问,谁若自愿提前死,我给他一百贯安家费,如何?”

    宋根生仍在犹豫。

    顾青有些不耐烦了:“一个愿杀,一个愿死,你还犹豫什么?”

    见顾青坚持,宋根生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一百贯,一文都不能少。敢赖账我天天堵你家的门。”

    两人的交情已不需要客套废话,说完了事,宋根生正要走,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道:“最近长安城多了许多不明来历的人,那些人携带刀剑入城,住在西市破落的民宅里,整日三五成聚饮酒,似是游侠之流,武侯坊官向我禀报多次了。你出行时要小心,多带些亲卫,莫大意了。”

    顾青不在乎地笑:“应该不是冲着我来的吧?你让武侯坊官好生盯着他们,若他们闹出事来,便全部抓了扔进大牢。这世道够乱了,不需要游侠再来添乱。”

    …………

    第二天一早,长安城外的护城河边死了一个人。

    这个人衣着褴褛,形容枯槁,典型的难民模样,京兆府差役发现他时,人已死了至少五个时辰,显然是昨夜被杀的。

    人死了,线索却没断。

    京兆府的不良帅侦缉时发现死者的脸上有个鞋印,护城河边土地泥泞,死者死前显然是被凌虐过的,被人踩了脸,沾了泥水的鞋子印在脸上,便落了形状。

    致命伤是胸口一刀,凶器没寻到,但那个鞋印无疑是个非常重要的线索。

    不良人将死者脸上的鞋印大小和鞋印用心描绘下来,然后在难民营里打听此人的姓名来历,花了半天时间却没打听到有用的消息。

    城外难民有十万之数,十万人里大多互相不认识,想找出死者的来历很难。

    下午时分,京兆府的不良帅回衙署向宋根生禀报此案,宋根生沉思许久,好意提醒不良帅,既然难民营里没找到线索,不如在长安城西市找找,或者问问长安的武侯坊官,看他们能否提供什么消息。

    第二天,不良帅走访了西市,询问了许多武侯坊官,终于从延兴门的守将那里打听到,前日夜晚,永王府的一名管事欲出城,当时城门已关,管事搬出了永王府的旗号,还拿出了永王殿下的身份腰牌,守门将士不得不为他开门。

    对比死者的大致死亡时间,以及永王府管事出城的时间,恰好吻合。

    不良帅将怀疑重点放在那名管事身上,当即登门求见,却被永王府的禁卫拦在门外,不良帅数次请求见管事,王府仍然拒绝。

    不得已之下,不良帅回京兆府求援,宋根生大义凛然地拿出了自己的名帖,带着不良帅和衙署差役亲自登门。

    宋根生亲自上门,永王府的人无法阻拦了,不但不阻拦,永王李璘还亲自迎出中院。

    小小京兆府尹,李璘自然不会放在眼里,然而要命的人,这位京兆府尹的来历和背景在长安城的权贵中早已人尽皆知。

    这位宋府尹可是顾郡王的铁杆兄弟,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如今顾青权势滔天,他的铁杆兄弟虽然只是京兆府尹,却也一手掌握了京畿六十余县的刑名户籍治安等各种权力。

    皇权势微之下,永王也不敢得罪宋根生。

    宋根生很客气地与永王见礼,然后开门见山要求提审王府那名管事,永王满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何事,从宋根生的语气来看,府里的那名管事应该犯了事。

    区区管事犯法,永王几乎不用思考便果断决定放弃他。

    跟顾青和宋根生结仇,还是舍弃一个无关紧要的管事,这还用选吗?

    “拿走拿走别客气。”永王大方得一塌糊涂。

    王府下人去叫那名管事,一炷香时辰后,下人惊惶来报,那名管事不见了,问过院里的下人,管事已有两天没回府了。

    永王呆怔,宋根生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了,盯着永王的脸,眼神里充满了狐疑。

    永王看懂了宋根生的眼神,他分明是怀疑自己藏匿了那名管事,非暴力不合作地抗法,阻碍京兆府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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