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长得不算很美,但有一股特别的味道,越看越经看的那种。

    她穿着普通的粗布钗裙,脚上一双玲珑绣鞋,鞋子上沾了些许清晨的露水和路上的泥点。

    宋根生神情平静,淡淡一瞥便看出她绝非寻常百姓女子。

    女子落落大方地走到宋根生面前,朝他盈盈一礼,轻声道:“长安李十二娘座下弟子李剑五,拜见宋司马。”

    宋根生皱眉,随即神情渐渐松缓下来:“李姨娘,我知道的。当初在青城县……罢了,不说了。你是李姨娘座下弟子,找我何事?”

    李剑五道:“李十二娘有事相托。”

    “你说。”

    李剑五看了身后的卿重树一眼,没吱声儿,意思很明显。

    宋根生微笑道:“无妨,他是我的宾客,可以信任的。”

    李剑五却生硬地道:“事关重大,不可传六耳。”

    卿重树风度翩翩,微笑着正打算告辞暂避,宋根生却严肃地看着李剑五道:“我不说第二遍。”

    李剑五犹豫了一下,叹道:“好吧,李十二娘有件事想请宋司马帮忙。”

    “说吧,我一定帮。”宋根生毫不犹豫地道。

    他很清楚当初在青城县时,欠下了李十二娘多大的恩情。

    “今年二月,范阳安禄山起兵谋反,叛军二十万已过了黄河,大唐北境已全部陷落于叛军之手,宋司马可知?”

    “知道,剑南道节府早有军报传来,我们府里官员文吏日夜处理公务,大多是跟平叛有关的事务。”

    李剑五缓缓道:“石桥村有一位子弟,名叫冯羽,宋司马应该认识吧?”

    宋根生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当然认识,那小子从来不是个安分的人。据说后来投到顾青帐下效力了?”

    随即宋根生笑容忽敛,道:“安贼叛乱跟冯羽有关系?”

    “有,”李剑五环视左右,压低了声音道:“冯羽奉顾侯爷之命,秘密潜入范阳平卢,与安贼麾下将领交情渐熟,尤其是安贼麾下第一大将史思明,更与冯羽兄弟相称。”

    宋根生微惊,然后沉着地点头:“然后呢?”

    “史思明不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疑心病很重,他一边与冯羽兄弟相称,一边秘密派人来蜀地,暗中查证冯羽的身世真假,冯羽对史思明的说辞是,他家在益州三代行商,家中颇多产业,是益州当地的大商贾,而他是奉家中长辈之命出来游历的。”

    宋根生顿时哭笑不得:“这个冯羽……敌后那么危险的地方竟也敢胡说八道。”

    李剑五也露出了笑意:“冯羽只能如此说,他在范阳的身份是一个浪荡纨绔子弟,有钱无权,贪酒好色,精打细算会做买卖,如此才能博得安贼麾下叛将的信任,与他们做买卖拉近关系,去年冬天冯羽还卖过五千石粮食给叛军呢。”

    宋根生皱眉:“他卖给叛军粮食?是顾青的意思么?”

    “是他自作主张,但是后来他不知如何潜入了叛军粮仓,一把火烧了叛军八万石粮食……”

    宋根生一愣,接着大笑起来:“好,好!不愧是我石桥村出来的子弟,没丢咱们村人的脸。”

    笑声一顿,宋根生低声道:“李姨娘的意思是,要我帮冯羽圆了这个谎,让史思明派来的人证实冯羽的身世是真的,从而打消史思明的疑心,冯羽从此更受史思明的信任?”

    李剑五点头:“正是,还请宋司马帮忙,否则冯羽性命堪忧,如今他还潜伏在史思明身边呢。”

    宋根生道:“冯羽是我石桥村的子弟,我自然会全力帮忙的。只是……圆这个谎可不容易,冯羽把话说大了,请人假扮商贾世家不难,难的是如何让益州城人尽皆知三代行商的冯家?这个冯羽真是……”

    扭头看了看卿重树,宋根生朝他招手:“卿兄过来,咱们一同商议。”

    卿重树含笑走近,轻声道:“晚生刚刚听明白了,宋司马的家乡真是了不起,人杰地灵,豪杰辈出,不但出了顾侯爷宋司马这样的大人物,连同乡子弟也是奋不惜身的好汉。”

    李剑五瞥了他一眼,抱拳道:“此事绝密,关系顾侯爷和朝廷的平叛大业,以及冯羽的性命,还请尊驾莫对外人说。”

    卿重树仍然很有风度地微笑道:“你我初识,你不信我也是应该,宋司马信我就够了。宋司马,晚生以为,此事必须要发动很多人,一同来圆这个谎。叛将史思明派来的必然是麾下的心腹,一个异乡人对益州并不熟悉,咱们若有很多人一同演一场戏,就算没有三代行商的冯家,咱们也能捧出一个冯家来。”

    宋根生谦逊地朝他拱手:“愿闻其详。”

    卿重树看着李剑五道:“史思明派来的人,你们可知他们的模样和下落?”

    李剑五点头:“冯羽递出消息后,我们在城外的眼线便盯上了他们,一路跟着他们过黄河,入关中,他们的模样我们早已知道,行踪也一直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卿重树笑道:“那就好办了。”

    …………

    三日后,益州城仍然繁华且平静。

    安禄山起兵叛乱的消息早已传遍大唐,但益州城的百姓商人们却并不慌张。

    蜀地多山,易守难攻,地理位置有着天然的优势,历代王朝更迭,蜀地的影响都很小,所以哪怕外面闹翻了天,蜀地的百姓们也毫不着急。

    久而久之,蜀地的人们都有一种悠闲淡然的心态,这种心态一直保持到千年以后,在那个快节奏的年代,蜀地的人们仍然不慌不忙,天大的事不如坐坐茶馆,打打麻将,顺便摆个龙门阵,天南地北一通瞎侃,一整天就这么过去了。

    赚钱?小事,够用就行。

    从这个逻辑推断,心态悠闲淡然的男人,生活和事业上很难强势得起来,四川耙耳朵比较多大抵便是这个原因了。

    开春后阴雨绵绵,益州城笼罩在一片烟雨中,城池充满了神秘和苍凉的味道。

    上午时分,三名陌生男子举着油纸伞,低调地进了城。

    进城后,三名男子打量了一圈,互相交换了眼神,一名男子上前,随便找了个一位路人,行了个礼笑道:“敢问益州城的集市在何处?我等是外地客商,想去集市采买一点货品。”

    路人很和气,笑吟吟地指了指东边,道:“往那边走,东行两里左右便是集市,客人真是好眼光,咱们益州的蜀锦,瓷器,骡马,都是大唐赫赫有名的,出了蜀地转手一卖便是巨利。”

    三名客商淡然一笑,没将路人的吹嘘放在心上,他们本就不是为了行商而来。

    谢过路人,三人刚走了几步,一名客商忽然转身叫住了路人,很有礼貌地笑道:“还有一事想请教,听说益州城内姓冯的大商贾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不知可有此事?”

    路人哦了一声,笑道:“冯家啊,确实是大商贾,不过如今掌家的已不是老人,换了年轻一辈了,冯家三兄弟掌事,城里有十多间商铺呢,呵呵,我等寻常小人物是挨不着边的。”

    客商继续问道:“冯家是否有个小辈,名叫冯羽?”

    路人哼了哼:“冯羽,呵,冯家一个浪荡子,酒品不好还好色,仗着家里有钱,当年不知砸了益州城多少青楼,冯家买通了官府的人,冯羽这般胡闹也没见官府拿他怎样,后来冯家长辈看不下去了,让他带了钱出远门游历,这才一脚把这祸害踢出了益州……”

    三名客商迅速交换了眼神,其中一人笑道:“多谢兄长指点,在下感激不尽。告辞了。”

    互相行礼后,三名客商离开,路人仍站在原地,眼睛眯了起来,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微笑。

    三名客商走在益州城的街道上,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说话。

    “看来冯羽没说假话,冯家确实是益州的大商贾。”

    另一名客商摇头:“莫急着定论,我们再去集市上打听打听,最后去看一眼冯家的宅子,这些都确认了,冯羽的来历才算是真的。”

    “阿兄做事太小心了,刚才咱们进城随便找了个路人一问,路人都知道冯家,可见冯羽没说假话,要我说呀,问过那个路人后,咱们转身就应该离开益州,义军已快攻破蒲州了,咱们再不回去,军功哪里轮得着我们?”

    “左右费不了多少时光,做事还是仔细一点的好。”

    三人说着,已走到了益州城的集市内。

    见集市内人流穿行,繁华非凡,三人却目不斜视,直到路边一间商铺上挂着“冯记”字样的绸缎商铺,三人脚步一顿,暗暗记下了这间商铺。

    再往前走,三人留上了心,一边走一边注意路边商铺的招牌,一路从西走到东,刚才的路人果然没说假话,招牌上挂“冯记”字样的商铺有十二间,这等规模在益州城内算是殷实的大商贾了。

    最后三人走进了其中一间商铺,掌柜见三人模样面生,堆着笑脸亲自招待。

    三人与掌柜闲聊了一阵,很快便了解了益州冯家的底细,果真如冯羽所说,冯家三代行商,而冯羽,确实是冯家的子弟,益州城有名的浪荡纨绔公子,为人品性跟冯羽这个人也对得上号。

    敷衍了掌柜几句,三人离开商铺,顺着掌柜的指点,来到城东一间占地颇广的华宅前,看着门楣上清晰的“冯府”字样,三人点了点头。

    好了,冯羽的来历是真的,确定无误,可以回去交差了。

    直到三人离开,挂着冯府字样的华宅大门内缓缓走出宋根生,卿重树和李剑五。

    李剑五眼中有了笑意,看着三人离开的方向,轻声道:“宋司马本事通天,小女子佩服。”

    宋根生指了指旁边的卿重树,笑道:“是卿兄本事通天才对,主意可是他出的。”

    卿重树笑道:“晚生只出主意,但城里的路人也好,商铺也好,包括集市上的贩夫走卒和行人,还有这座华宅,都是宋司马一手安排的。”

    宋根生叹道:“都莫吹捧了,为了布这个局,我可欠了鲜于节帅不小的人情呢,他帮了大忙。整整忙了三天,就为了应付这三个人,此刻总算功德圆满了。卿兄,让人把这座宅子的招牌换回去,宅子还给原主人,还有街上那十几间商铺,都换回去,益州城生生变出个三代行商的冯家,咱们都很了不起。”

    李剑五朝二人盈盈一拜,道:“多谢二位相助,冯羽的性命当可无虞。”

    宋根生微笑道:“回去转告冯羽,我等着看他在敌后立下更大的功劳,莫丢了石桥村的脸,更莫丢了顾青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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