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信长处心积虑要掀翻摄津三守护,给足利义昭狠狠一记耳光,让她认清幕府衰败的现实。

    而另一方面,她即将进行第二次伊势攻略,将因为京都事变导致半途而废的征伐完成。

    在织田信长的巨大压力,被足利义昭教唆而蠢蠢欲动的北伊势武家,再次安分下来。

    而织田信长的目标,可不只是镇压北伊势这些蛇鼠两端的废物,她这次来是要把一鼓作气,把南伊势也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

    ———

    斯波义银做事瞻前顾后,自己憋屈却是给别人一条出路,也是留下了彼此的余地。

    一切照着武家传统规矩办事,虽然受损者心中抑郁,但也是心悦诚服,知道受损的底线在哪里。

    织田信长锐意进取,无所顾忌,看似大势所趋,无人能挡。可兔子急了还知道咬人,何况是暴戾恣睢的武家呢?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自古改制变革者,大多没有好下场,便是因为既得利益者的仇恨与反噬。

    即便改革成功,也无非是一群新的既得利益者,替代了旧人,才愿意维护新法新制。改革者本身的生死存亡,又有谁会真的在意呢?

    最后化为史书上的一笔一墨,留给后人茶余饭后消遣。

    至于有改变了什么嘛,人性从未改变,历史只是循环,唯一不变的只有追逐利益。

    ———

    南伊势,大河内城,居馆中庭站着两名姬武士,持竹刀对峙。

    其中一老妪精神矍铄,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双目炯炯有神。她手持竹刀,忽然大步向前,一刀砍向对面姬武士的手腕。

    对面的姬武士不退反进,打偏袭来的竹刀,上前直刺老妪的咽喉,剑尖直至方寸间才停滞下来。

    望了眼喉间的竹刀,老妪恨恨丢弃手中竹剑,双方各退一步,鞠躬行礼。

    老妪不忿道。

    “真是歪门邪道,上泉老匹妇发明的这竹剑手感奇差,用不顺手。

    新阴流以此奇yin巧技名扬天下,光大自派,算什么英雌好娘?

    是姬武士,就应该真刀真枪的干一场,才是武家对决的正道。”

    对面的姬武士微微一笑,对老妪不服输找借口的行为,早已习以为常。

    这老妪便是离开东海道,西行游历的武田信玄之母,武田信虎。她一辈子争强好胜,即便身手不如对面的姬武士,嘴上也不肯服输。

    她游历到南伊势的大河内城,与当地有名的剑豪大名北畠具教一见如故,在这里住下了好一阵子。

    对这位老骥伏枥的武田前家督,北畠具教也是颇具好感。两人切磋数次,武田信虎因为年老体弱,总是为占不到上风而气恼。

    这次用竹剑也打不过,只好埋怨上泉信纲发明的竹刀不靠谱,亦是让人啼笑皆非。

    这就是俗话说的老小孩,武田信虎远离家业恩怨,放下了过往的心事,此时心态与孩子还真有些相似,嬉笑怒骂皆自在,亦是一乐。

    北畠具教叹道。

    “听闻上泉剑圣过世,是为护旧友长野业正之女,甚是唏嘘。

    剑圣已逝,不知后继者能否光耀新阴流,不令上泉剑圣之道蒙尘没落。”

    上泉家作为山内上杉家的有力被官,在势力强盛时,领有大胡,上泉,山上,花轮,三俣等城池。

    上泉信纲年轻时候,被称为西上野第一枪,亦是上野国中一名悍将。只是颓势难当,家业败落,这才放弃一切走上了剑道之路。

    长野业正与上泉信纲当年是并肩作战的老战友,上泉信纲本可以置身事外,却为了保全老友子嗣而死,有情有义,很是让人钦佩。

    武田信虎瞅了她一眼,说道。

    “怎么?织田家来势汹汹,咄咄逼人,让你对箕轮城长野家的下场是感同身受,心有戚戚?”

    足利义满屠灭天皇朝廷,有三支公卿后裔逃过一劫,分别是飞驒国姊小路家,伊势国北畠家,土佐国一条家。

    这三家都是拿着天皇朝廷授予的国司之职管理地方,所以又被称为三国司。

    北畠具教乃是伊势国司北畠家第八代当主,她酷爱剑道,修为很高,人称剑豪大名。与足利义辉的剑豪将军之名,一时瑜亮。

    北畠家名为国司,却很早就守护大名化,这些年家业昌盛,已经从南伊势向北伊势拓展。

    北伊势武家山头林立,无力与北畠家对抗,还有六角家不断渗入当地,蚕食鲸吞。

    原以为,北畠家与六角家会在北伊势有一场龙争虎斗。可未曾想到,织田信长横空出世,几年间扫荡尾张,美浓,北伊势,南近江。

    现在,那位野心勃勃的织田家督又盯上了南伊势,让北畠具教的压力剧增。

    面对武田信虎这老小孩没有恶意的挖苦,北畠具教是一脸无奈。

    她说道。

    “织田家对伊势国是志在必得,我能有什么办法?

    只希望那位织田殿下能够手下留情,别让我北畠家步上箕轮城长野家的后尘,我便是感激不尽了。”

    武田信虎嗤之以鼻,说道。

    “你哪有长野家那么好命?

    津多殿在关东主持大局,他为人谦和仁义,各家大名杀伐虽狠,但失败者总有个说理的地方,再惨也能寻求庇护,保留家名延续。

    而织田家的那位殿下,据我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她可是离经叛道,肆意践踏武家传统,很不好伺候呀。”

    提及斯波义银,就想起女儿对他强行借种的那件事,又想到那个已经降生的孙女,武田信虎心中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荒诞感。

    北畠具教却不知她心中所想,苦笑道。

    “再不好伺候,也得伺候着。北畠家世代相传的领地,总不能败亡在我手中吧?

    净土太远,织田太近,为之奈何。”

    武田信虎目光一闪,问道。

    “你想降伏于织田家?”

    北畠具教叹道。

    “京都的新将军发了几封御内书来煽风点火,北伊势那些傻子就变得蠢蠢欲动。结果织田家刚准备在春季动员,又一个个吓成了鹌鹑。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北畠家只怕难逃一劫。

    上次织田家攻入伊势国,因为京都事变,出现了上洛的良机,这才半途而废。

    这一次,织田殿下动员大军再起征伐,一定会彻底吞掉伊势国,解决掉我们这些卧榻之侧的睡客。

    北畠家躲不过去,我准备死战一场,让织田家看清我家实力之后就顺势降伏。

    有实力者少受羞辱,迫于形势严峻,我不得不低头。”

    武田信虎听了北畠具教的策略,颇有些不以为然,说道。

    “你要考虑清楚,这位织田殿下是出了名的性子乖戾,手段酷烈。

    那些个小门小户的武家,她还用得上,也许会愿意怀柔一二。

    可对于像你这种拥有守护权,能够威胁到织田家对伊势国统治的武家领袖,就很难说了。

    尾张织田宗家,美浓斋藤家,南近江六角家的下场,你都是清楚的。你越是展现实力,可能越是适得其反,更加遭人忌惮。”

    北畠具教苦笑道。

    “左右都是错,总得试试吧。

    小滨景隆能求着你,去骏河国找武田家某个差事。我呢,难道可以抛弃这份家业离开吗?

    织田殿下若是忌惮北畠家,我大不了收下织田家的养女入继,让织田家的血脉继承家业。

    只要能保住北畠家的家名家业,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自己这条命,暂时也顾不上了。”

    武田信虎心想,收养入继和忌惮本人是两码事。如果自己在织田信长位置上,入继北畠家要做,北畠具教一样得死,才好永绝后患。

    但又想想,北畠具教的选择的确不多,只能叹一声,人生艰难。

    然后,她有些不好意思问道。

    “小滨景隆的事你已经知道了?我刚想与你商量呢。”

    北畠具教摇头道。

    “树倒猢狲散,各自奔前程。

    九鬼家的余孽跟着织田大军回来了,小滨景隆焉能不怕。走就走吧,还是海贼们轻松,换个地方一样能谋生。

    不像我们这些被锁在家业门楣中的大名,看似尊贵,其实别无选择,只能低头接受自己的命运。”

    武田信虎一时无语,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

    志摩国是伊势国南面的小国,石高不足两万,国内土地贫瘠,但良港众多,航线繁茂,当地人多是靠水吃水,海商海贼水军不分家。

    小滨景隆是志摩国内的地头,当年在北畠家的帮助下,干掉了同为志摩国地头的九鬼家。

    可没想到,战败跑路的九鬼家余孽九鬼嘉隆远走尾张国,在织田家混上了一口饭吃。

    如今织田信长要兴兵攻略南伊势,自然想把志摩小国一起吞了。九鬼嘉隆秋冬之交就回到了志摩国,替织田家的征伐打前站。

    当年志摩十二地头被北畠家收买,围攻九鬼家。九鬼嘉隆是家破人亡,被迫逃亡国外。

    如今风水轮流转,来了更凶残的织田信长,当地地头闻风丧胆,相争对九鬼嘉隆示好。

    加上九鬼家,志摩十三地头已经达成默契,要向织田家投诚。那小滨景隆还混个p,自然要找后路。

    武田信玄刚才拿下骏河国,甲斐国山沟沟里的猴子们玩不来水,武田信虎正想着在伊势湾一带招募水军,回去帮女儿组建武田水军。

    小滨景隆送上门来,两人一拍即合,立即准备安排她跑路。

    为了维护与北畠具教的友谊,今天来比剑,老妪也是想着要提及此事,和北畠具教打个招呼。

    北畠具教是真无所谓。

    织田家派人去了志摩国,北畠家自身难保,帮不上小滨景隆,她要自寻出路,北畠具教也不拦着。

    见北畠具教如此爽快大气,武田信虎也不好意思。北畠具教这些天礼数周全,自己还要撬北畠家的墙角,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武田信虎想了一想,肃然道。

    “织田殿下雌才大略,只是性子过于激进,做事不留余地。

    想一战之后降伏,展现北畠家的实力,求得保留北畠家在伊势的地位,只依靠事后迎回织田家子嗣入继,还远远不够。

    你年富力强,德高望重,织田殿下未必放心。若是织田家真要对你下手,交出权力之后的你又该如何自保?”

    北畠具教也想过这种可能,只是在家业与自身之间两相比较,她选择优先保全家业。

    可听武田信虎的意思,似乎有些办法,北畠具教鞠躬说道。

    “请指教。”

    武田信虎摇头道。

    “指教不敢当,我号称是游历诸国,其实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老妪,帮不上你什么忙。

    你刚才感叹,净土太远,织田太近,为之奈何。可你却忘了,伊势国边上还有武家的定海神针,人间神袛在。

    你若是要与织田家争权夺利,未必能有一条活路。但你是照武家规矩降伏,让出权力,归隐山林。

    如果还有人不肯放过你,一定要你死。你可以凭借武家义理,寻求武家守护神的庇护。”

    北畠具教神情一动,问道。

    “你是说,津多殿?”

    武田信虎点点头。

    “只要你谨守义理,事后遇到危险,不碍西去近幾斯波领,寻求庇护。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北畠具教见武田信虎拔腿就走,忍不住问道。

    “武田大人要离开大河内城?”

    武田信虎转身看她。

    “你都说了要与织田家打一场,我还留在这里干嘛?

    姬女不立危墙之下,你不会想要我这老胳膊老腿帮你打仗吧?”

    北畠具教面对调侃,苦笑道。

    “自然不会。”

    武田信虎点头道。

    “先代将军曾恩准我上洛,担当幕府相伴众。只可惜京都事变,先代被弑,我未能成行。

    这次,我带着先代恩准的御内书上洛去,看看京都的新将军愿不愿意留下我这老妪,给一口饭吃。”

    武田信虎在伊势国逗留,就是想帮武田信玄物色水军。

    如今小滨景隆肯去骏河国,她的心事已去。又给了北畠具教几句劝告,便准备上洛京都,看看近幾繁华。

    武田信虎心中还有一丝臆想,若是哪天能够亲眼一睹斯波义银,也好见识见识这位风华绝代的武家奇男子。

    看看是何等男儿,能让自己那个心比天高的女儿会对他念念不忘,以他的血脉子嗣为傲,出家而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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