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的时分,聂尘等人就从朝雾消散的海天线上,望见了延绵不断的陆地。

    “那里就是澳门了!”郑氏兄弟激动起来,九死一生的看到目的地,总归是难扼兴奋的,他俩从福建南安一路过来,不就是为了看到澳门岛吗。

    郑一官抱着聂尘的肩,充满希冀的说道:“聂兄弟,等上了岸,我们就去寻我娘舅,他是此地大商人,家财万贯,我爹说了,只要把他写的一封信交给娘舅,就可以跟着发财致富。”

    两兄弟搓手扬眉,笑颜逐开,船上的其他肉票也乐得合不拢嘴,近一个月的倒霉运终于到了头,希望就在眼前。

    聂尘眯着眼,透过水波浩渺望向逐渐清晰的山川广岭,脸上带着同喜的笑容,心头却在暗暗回忆此刻澳门的情形。

    记忆里,现在是大明天启二年四月,就是公元1622年。

    此时的澳门,远远不及后世那般喧嚣热闹,虽然葡萄牙人早在近百年前就已经盘踞此地,但远涉重洋而来的红毛鬼毕竟人少,人口资源有限,无力跟明朝抗衡,不敢大动土木。而澳门最初仅仅是个荒芜的小小渔村,四周都是了无人迹的海岸线,能把它经营成现在这个微型要塞一样的格局,葡萄牙人已经下了很大的力气。

    大明在这边没有派驻官吏,紧邻的香山县县丞兼着治理澳门的责任,但他从来不过来的,连每年的土地税都是葡萄牙人送到香山县衙去。红毛鬼身上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气味,大明谦谦君子,自然是闻不惯的,不愿意过来。

    何况澳门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大明官面上的人物也不屑于过来,如不是极重要的事物,一般不会涉足。

    这样就造成了葡萄牙人自治的客观事实,大概十几年前,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葡萄牙红毛鬼开始沿着澳门半岛的边境修筑围墙。最初想修石头墙,因为边界太长,修了一段发现造价太高,又改成木头墙,发现还是太贵,最后只得隔一段距离竖一块碑,昭显澳门与大明的边界线了事。

    过了这些石碑,红毛鬼在距离不远的地方建立了澳门城,这个地址与原本的渔村不是一个地方,处于澳门半岛地势最高的一处。这里靠近淡水水源,又相对处于比较高的地方,无论防御外敌从海上入侵还是预防风暴都是有好处的。

    说是城池,其实就是个大点的镇子,一圈近两人高的木头墙围成个圆形,里面大约纵横四五里的规模,十来条街,横七竖八的建着没有规划的房屋,城里的制高点,就是恢弘的圣宝禄大教堂和葡萄牙人在陆地上建造的大炮台。

    地方破点,对红毛鬼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他们看重的,是明朝政府的承诺。这些蕃鬼讨得了嘉靖皇帝的欢心,给了他们垄断大明、日本与欧洲贸易的权利,这是海上丝绸之路的来历,也是一条财源滚滚取之不竭的富强之路,靠着从东方赚取的巨额利润,葡萄牙皇室得到了冠绝欧洲的财富。

    这些信息,就是是聂尘在武装商船靠拢码头时所记起来的有限内容。

    跟简陋的澳门城比起来,码头却要规整许多,十来条三桅大船排在长长的石头堤坝边上,船桅林立,防波堤把海浪挡在了外围,显得码头的规模宏大有序。有一面高高的葡萄牙旗帜迎风飘扬,在现在的世界上,恐怕只有类似澳门的海外领地还会挂着葡萄牙王室的旗帜了。

    有黑人士兵手持长矛鸟铳守在码头上,冷冷的注视着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

    佩德罗等人自然是不会留着这些落难的中国人的,他也无暇顾及,俘获的海盗船就够他忙一阵子的了。所以船一靠岸,就任由难民们下船了。

    码头与澳门城之间,有一段距离,肉票们各奔东西,大部分都朝香山县的方向去了,只有聂尘和郑氏兄弟,走向了木头墙的澳门城。

    入口处有中国吏目登记,仅仅是简单的询问一下进城的是由,记下三人的籍贯姓名,审视一下身体皮肤,就放行了。

    聂尘注意到,在吏目左右,有黑人士兵站岗警戒,手里的火枪制作精良,腰间还悬着短剑,神情严肃一丝不苟。

    “这是预防有海盗混进来。”郑一官悄悄的凑近聂尘耳边道:“海盗多是沿海的游艇子和疍民,身上全有纹身,一看就知道。”

    他见聂尘盯着黑人手里的火枪出神,又道:“那是火绳枪。我在家里时,见过倭寇用的铁炮,跟这个一个样子,只不过红毛鬼的要精致一些。”

    “这玩意儿贵不贵?哪里有卖的?”聂尘问。

    “贵,十几两银子一挺,但是在大明没得卖,只有官府可以买。”郑一官答道:“不过可以从倭人手里买到,价格比红毛鬼这边要高一些。”

    “为什么?”聂尘奇道:“倭人的铁炮不是比红毛鬼的要粗糙吗?怎么价钱的反倒贵一些?”

    “红毛鬼精呗。”郑一官拉着聂尘离开:“他们卖给倭人的成色很差,价格却比卖给大明的贵,再拿着从倭国赚取的银子来大明买丝绸瓷器,这一来而去,倒腾下就能省下不少差价,可以赚取更大的利润。”

    聂尘恍然,旋即又有了更大的问题:“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郑一官面露得色,指了指自己的头:“你以为我毫无准备就过来这边学经商了?在家乡时我就跟跑海路的前辈打听清楚了,很多事我都装在脑子里。”

    几人走在澳门城内的石板大街上,街边两侧都是华人店铺,饭馆茶肆、绸缎店瓷器行、纸铺钱庄、牙行车行等等,各种各类的行当应有尽有,直让人眼花缭乱,想不到外表简陋的城里,却充满了车水马龙的气息。

    每条街都是这样热闹,行走在街上的行人接踵摩肩人来人往,聂尘看到,夹在人堆里的,有不少黑人,都是作仆役打扮,任劳任怨的扛着东西下力气。

    郑一官一路打听,带着聂尘朝着城的东面走去,最后在一座商铺门口停住了脚步。

    商铺气派,比沿街看到的其他商铺要大很多,两尊石狮子分列左右,巍峨的门头重檐叠瓦,一块黑漆牌匾高悬其上。

    “就是这里了。”郑一官喜道,仰着脖子读匾额上的字:“靖海商行,就是这里!”

    他趋向前,向门子报了姓名,递上老爹的信,门头看了信封上的名头,知道是东家的亲戚,领着三人进了门。

    商铺里面没有照壁,进了大门就是一块院子,滴水檐下五开间的大门面,里头一长溜的柜台,几个账房掌柜在里头坐着,要么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要么跟一些衣着讲究的客人说着话,落珠洽谈声里,整个院落洋溢着浓烈的商业气息。

    门子领着三人没有停留,直接沿着回廊走向后进,后面依然是一处院落,一间大堂屋正对着月亮门。

    聂尘等人走进去时,正赶上里面有人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清瘦中年人恭敬的送一个穿蓝袍的锦衣人出门。

    “鄙号的事,就有劳秦大人费心了,今后还请继续多多照顾,黄某必不会忘记大人的恩德。”

    中年人在门口弯腰打拱,蓝袍锦衣人答应几句,拿着一个小包袱走了,包袱沉甸甸的,看上去颇有分量。

    等蓝袍人走远,中年人才抬起头来,身子站着不动,脸上却愁容满面,表情里涌现着掩饰不住的忧虑。

    “小海,把外面的几个掌柜都叫进来,我有话说!”他肃容吩咐门子,抬眼又看到了聂尘等人,皱眉问道:“这是谁?”

    郑一官从他爹那里知道黄程长相,认出这人就是舅父,于是赶紧上前,把父亲的信双手递上,道:“舅舅,小侄是南安的郑一官,父亲说,小时候你回乡的时候,还抱过我呢。”

    “唔。”黄程把信展开草草一览,勉强笑道:“原来是家乡亲戚,一路辛苦,我多年未归家,不知乡里可还好?”

    “托舅舅的福,一切还好。”郑一官道:“家里的乡亲们可想念舅舅啊,我爹还要我一定替他向你问个平安。”

    黄程一笑,把信收好放进袖里,叹道:“离家十来年了,冷暖自知,世道艰险人情可畏,没想到家乡人还这么惦记我,黄某欣慰啊。这两位是你的同伴?”

    “这是我弟弟郑莽,这是……我的结义兄弟聂尘。”郑一官答道:“我们特来投奔舅舅,想在澳门闯一闯。”

    “好,年轻人就该有股子闯劲。”黄程略一思量,指着从外面进来的诸多掌柜其中一人道:“你们就且先跟着翁掌柜跑一跑吧,现在先去外面等会,自有人教导你们。”

    说罢就不再言语,与几个掌柜一道进了堂屋里去密谈,大门一关,声影全无。

    门子引着屁股都没落座的聂尘三人又转了出去,站在外间滴水檐下等候,就不再理睬,缩进门房里去了。

    聂尘等人就那么傻愣愣的等在原地,郑一官略显尴尬,强笑道:“聂老弟,舅父他想必商务忙碌,等忙完了,就会安顿我们。”

    “嗤!”门子不知何时又出来了,拿来一条长凳笑道:“小兄弟,你们跟黄老板的亲戚,是表的吧?”

    “.…..”郑一官涨红了脸,道:“当然不是表的,只不过……隔了几房而已!”

    “那就是远亲了。”门子咂咂嘴:“跟我一样嘛。每年从南安过来投靠黄老板的南安少年,不知有多少,起码几十个,都是远亲。你们定然会跟其他人一样,先从学徒干起,说不定会有人分到我这门房里也不一定呢。”

    “……”郑一官三人面面相觑,聂尘倒无所谓,郑氏兄弟却满眼都是失望。

    “这样也好啊,总比去海上送死强。”门房小海不过二十来岁,说话吐词却老气横秋:“想当年跟我一起过来的同伴,去海上的都死光了,没一个出头的,小子们,澳门这地界凶险得很,发财容易,送死也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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