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启四年夏,日本后水尾天皇的十年五月,日本岛肥前国生变了。

    五月二十日,前平户代官松浦健在长崎起兵,聚众数千,到处张贴布告,大肆嚷嚷松浦家前家主松浦镇信死因不明、幕府处理不公,现任家主松浦诚之助无德无能,根本没有继承国守之位的资格,应松浦家诸多家佬的呼声,他要揭竿而起,一为松浦镇信招魂,二为肥前国正嗣立位,三为天皇清除异己。

    于国于家,责无旁贷。

    叛乱很有声势,几乎在一夜之间就颠覆了长崎,松浦诚之助留在长崎的几个心腹很轻易的被抓的抓杀的杀,剩下的全都投靠了松浦健,近半数的家佬都站队表态,起兵支持,大大小小的队伍涌向小小的长崎,大街上全是耀武扬威的武士和气势汹汹的足轻。

    家族内乱,在这个年代的日本并不罕见,父死子幼的基本上都要来这么一出,对寻常百姓来讲,谁当老爷不重要,重要的是又要有一场兵灾了。

    早有准备的松浦诚之助呆在平户,言辞激烈的反击,在发往全日本的布告里将松浦健骂得狗血喷头,誓言绝不退让,一定会要背叛者付出代价。

    当然,他背后也有一批家佬支持的,好好的肥前国分裂成了两半,两边都已经暗暗准备了多时,小规模的摩擦已经多次在各地出现,但真正乱起来了,却又平静如初。

    松浦健没有北上,松浦诚之助也没有立刻南下。

    两边都在摩拳擦掌,瞪圆了眼珠子等着对方出招。

    “他们这是在等。”李旦坐在竹椅里,全身都窝在其中,竹椅下有摇架,晃晃荡荡的摇来摇去格外逍遥,只不过他的表情却没有逍遥的意思,面色凝重得好似在思考什么大事。

    “正是如此。”聂尘手中拿着一张纸,正在看上面密密的字:“幕府那边没有动静,两边都搞不清幕府的意思,所以都在等。”

    “你不是跟德川家有关系吗?没先给松浦诚之助透个底?”李旦斜眼瞥聂尘。

    “说了,但这人心眼多,打算看一看,确定了再动手。”聂尘坐的是一张圆凳,就坐在李旦身侧。

    “倭人多疑,倒不怎么意外,何况松浦健也不是傻子,跟京都那边有啥联系谁也说不清。”李旦笑了笑,伸手去端搁在竹制茶几上的青花釉面茶杯:“我说什么来着?你要取得他的信任可是很不容易的。”

    “他已经信了,我们又给他提供情报,又贷给他款子买军火,等于松浦诚之助的幕后金主,他不信我们信谁?”聂尘的眼睛上上下下一目十行,飞快的看着。

    李旦喝了一口茶,咂咂嘴,似乎对茶水浓郁的香气很满意,又好像对聂尘的回答不甚满意,他的目光从茶水腾起的蒸汽上看过来:“不管他信没信,你的预测倒是很准,倭国真的乱起来了,不但肥前国乱,江户那边也在乱,幕府自顾不暇,根本没时间管两个松浦的内斗。”

    聂尘这回没有搭话,只是看手里的纸。

    李旦讨个没趣,却没有生气,自己掩饰尴尬的又喝了一口茶。

    “写的啥?有意思吗?”

    “很有意思,这些倭寇,什么都喜欢抄袭我汉人的东西,连檄文这样严肃的文章,居然也抄袭,真的没前途。”聂尘终于把纸上的文字看完了,笑着把它随意的扔到茶几上,摇着头去端另一杯茶:“李佬,你看看。”

    李旦皱着眉头拿起来,瞄了一眼:“……天地难容、人神共愤。州吁安忍,瘀伯日寻……欲其长久,其可得乎?其罪一也!”

    他反手就把纸丢到地上:“这他娘的写的什么玩意?”

    “原文是隋末唐初时李密讨伐洛州的檄文,被松浦健拿来几乎一字不改的用了。”聂尘抿着茶水呵呵的笑:“除了名字,其他的都没改。”

    “你怎么知道?”李旦这回是用正眼看的聂尘:“你莫非看过原文?”

    “当然。”聂尘鼻孔朝天,把茶杯端在手里做学究状:“不然我怎么揭穿他?”

    李旦露出微笑,他对聂尘文武双全的本事越来越喜欢了,这小家伙,跟自己年轻时很像啊,耍心眼斗手段一点不落下风,还这么有学问,认真说起来,可能比自己年轻时还要强一点点。

    不过,他是不会承认的。

    要保有前辈的面子,赏识就可以了。

    自然,聂尘也不会告诉他,窥破这篇檄文是抄袭的并非自己、而是洪升的事。

    这样苦涩的原文,自己怎么可能看过?只有深受科举毒害的洪升才有可能看过。

    要维持高深莫测的面子,说说就可以了。

    两人各怀鬼胎的相互看了看,一齐对笑,一齐低头喝茶。

    把茶杯放在竹制茶几上,李旦把身子在摇椅上了摇了两下:“那么……你要动手了?”

    聂尘点点头,把茶杯端在手心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等他们打完了,就没机会了。”

    “我可以借给你人手,也可以答应你的要求。”李旦把头朝向聂尘的方向:“不过究竟有几成把握,你要给我说个实话。”

    “九成九的把握。”聂尘笃定的说道,两只手把茶杯拽得紧紧的:“少说一分,怕你反而以为我在夸口。”

    李旦刚刚严肃起来的脸又笑起来,他伸出一只手朝聂尘点啊点:“这么有把握?这可是掉脑袋的玩意,对方可不是倭人,在海上,人家有优势,有不少海盗海商跟他们有钩挂。”

    “打败他们,优势就成了我们的了。”聂尘道。

    “你准备怎么打?”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怎么个暗度法?”

    “这就不能多说了。”聂尘眼皮下垂,盯着茶杯的盖子,青花瓷的盖子很好看:“李佬接下来的几天只需约束平户的明国人,天黑后不要上街,安安分分的呆在家里为好。”

    李旦摇晃着的身子慢慢停了下来,没有说话。

    “我不是不愿意告诉李佬,但这件事我任何人都没说,只在我的脑子里。”聂尘抬头,貌似很平静的说道:“几百人的命,值得这么做。”

    李旦继续沉默,半响之后,竹椅嘎吱嘎吱的摇动声,再次缓缓响起。

    “你不告诉我,自有你的道理,我不问便是。”李旦的脑袋随着竹椅的摇晃而前后摇晃,像个钟摆:“你好自为之。”

    “李佬心胸开阔,渺如烟海,聂尘不如也。”

    “不要奉承,没用,我只看结果。”李旦哼哼着摆手:“只要不要让我的投资全都丢到海里,就算对得起我了。”

    “放心,一定不会。”聂尘起身,把温热的茶杯放到茶几上,鞠躬告辞:“那我先走了,还有些事要准备。”

    “去吧。”李旦淡淡的道,停住摇椅,闭上了眼,似乎想打个盹。

    聂尘直起身子,转身,走出李家后宅的月亮门,门口的两个精壮汉子待他走出去后,关上了两扇红色的门。

    在门关上的一瞬间,李旦的眼睛猛然睁开,刚刚的倦意一扫而空,豹子一样的精光从眼眸里透出来,令他完全不像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甚至比年轻几十岁的青年人还要精神。

    “唔,连我都不说,哼哼!”

    他望着天空,似乎在生闷气,过得一阵,又哑然失笑。

    朝天笑了几声,李旦重新闭上了眼睛,这回,他真的开始打盹了。

    平户港这两天的天气,格外的好。

    海风轻柔,海浪如澡盆里的波涛,一层层的全是细细的碎末,天空中没有云,夏日艳阳仿佛赶走了所有的劲风,只留下恰到好处的凉意丝丝。

    这样的天气,自然是渔夫极为喜爱的,大大小小的舢板渔舟漂泊在近海,都在趁着这难得的日子,多捞一点维生的鱼。

    于是在众多渔舟的瞩目下,六条大船从平户港逐一的开出。

    这六条船,正是李旦家不久前刚回来的六条船,很多人都清楚,其中三条,甚至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

    船都是白帆,型号各异,统一起来的,唯有船头高高飘扬的黑旗。

    “黑旗白骷髅,这是新的认旗吗?”这样规模的船队出海自然逃不过平户大小海商的视线,很多人聚集在码头,目睹这一场景。

    “谁知道,可能是吧。”

    “你们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是李旦那个手下聂尘的认旗。”

    “哦,就是那个被德川家看中的聂尘?”

    “不是他还是谁?你瞧,连松浦诚之助都送了贺礼过来,虽说船只出海送个礼属于平常,但你我都在平户厮混这么久了,何曾见过松浦家的人送个啥给我们?”

    “送啥没有,赶着来收税倒有。”

    “话说回来,这认旗倒是挺别致的。”

    “别致?缺心眼吧,谁会用死人头当认旗?”

    “嘘,小声点,被人听到了可不好,李旦知道了沉了你家那两条破船。”

    “哼,怕什么?李旦押宝在松浦诚之助身上,万一诚之助输了,什么都没了。”

    “这紧要关头上,李旦的船出海干什么?”

    “还能干啥?你没见船上的炮吗?这年头,谁会嫌挣的钱多呢?”

    “……”

    纷杂的码头上,说什么的都有,人头攒动之处,议论纷纷。

    就在这呱躁声里,聂尘站在最大的那只福船上,一只脚踩在船头大号佛郎机炮的炮尾,扭头朝渐渐远离的码头上看。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一番,又扭头向另一边,看向桅杆密集的方向。

    伸出一只手,拇指上翘,食指前伸,瞄着高高的桅杆,嘴里轻轻的发出“啪”的声响。

    海浪摇摆,将远处的桅杆轻轻摇动两下,就像真的被打中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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