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极浓,仿佛化不开的墨,在前面染黑了一片天。

    郑芝豹觉得自己像个乌贼,一边跑,一边朝屁股后头喷墨。

    “这猛火油真的太厉害了,烧起来真带劲。”他用一块布包住了头,只留下两个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身旁的其他人也是同样的一幅装扮,特别是掩住鼻孔的位置,布是被打湿了的,能稍微抵御雾气里的恶臭:“只是烟雾好大!恐怕平户都能看到吧。”

    他站开一些,离猛烈燃烧的火盆铁锅稍微远一点,猛火油这玩意完全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此刻船速飞快,黑烟大部都被风吹向后方,放火者自己吸入的量很小,即使如此郑芝豹也觉得胸口发闷有点想吐,要是大量吸入,恐怕会当场呛死。

    “郑老大,前面李德老大在发旗语,要我们转左!”头顶传来叫声,一个爬在郑芝豹头顶桅杆顶端的水手突然喊了起来,激动地手指左前方:“我看到了,看到了!左边,左边,西北方,有船!骷髅旗!是聂老大的船队!”

    “聂老大的船队?”郑芝豹宛如听到了亲人到来的消息,猛扑到船舷边,惶急之下差点撞翻了一口铁锅:“哪儿呢?哪儿呢?”

    他手搭凉棚趴在船帮子上,极目远眺,果然看到在远处,有一长串的小黑点在缓缓移动。

    海上距离不容易判断,看起来是个黑点,其实应该是一艘艘海船,观其数量,起码有几十艘之多。

    “果然是聂大哥!”郑芝豹高兴得手舞足蹈,拍着船舷不住的笑:“太好了,我们终于看到他们了!”

    整条船上的人都笑起来,一种被猫狂追的耗子看到狗时的愉悦感充满每个人的心头,很多人本已做好被追上后搏命的准备,此刻看到援兵到了,大起大落的恐惧之后的兴奋令大家都喜形于色。

    “幸好幸好,我们在李魁奇追上之前到了地方,若是慢得一阵,那杀神一定能追上我们。”郑芝豹乐了一阵,又心有余悸起来,摸着嗵嗵跳的胸口不住定神吁气:“那杀才船那么多,不活剐了我才怪。”

    最前面的一条福船,已经开始朝极远处黑点的方向转动,白帆斜扭,整艘船在海上划了一个小小的弧线,改变了航向。其他三条船,包括郑芝豹殿后的鸟船,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一齐转向,驶向西北方。

    而黑烟继续在往后吹,笼罩了极大的一片海。

    李魁奇正处在这片海里。

    他带着麾下十来条扔了压舱石的快船,一头扎了进去。

    由于准备不足,李魁奇没有用布包着鼻子,黑烟吹袭,他被呛得差点吐出舌头。

    “咳咳咳咳!”一边捂着鼻子和嘴,一边撩起衣襟权当防毒面具,李魁奇不敢再在船头耍帅了,他踉踉跄跄的直奔后面的尾楼,上去就踢翻了负责掌舵的舵手。

    “你个鸟人,你他妈不知道躲一躲吗?前头那么多烟,你傻的吗?!”他没好气的指挥另一个人负责掌舵,骂骂咧咧的朝无辜的舵手踢来踢去:“还直直的冲着烟闯过去,你脑子是猪脑子啊?”

    “老大,你不是要快吗?转舵就会影响速度,所以小的不敢转啊。”舵手以手抱头,苦苦躲闪,还不忘争辩两句:“而且,那不过是阵烟,我以为没什么打紧,谁会怕烟呐。”

    “.…..”李魁奇的脚停了一秒钟,然后又更猛烈地踢了过去,也不说话,只是踢。

    踢得舵手满地打滚,哀嚎不已。

    “你还敢顶嘴!”李魁奇心中本有一股邪火正在蹭蹭的冒,此刻好比撞上了一个发泄的口子,一脚狠似一脚,旁人无人敢去劝,劝就是找祸。

    “大哥,别踢了,快看!”吴秀才用一块跟他头发一样脏不拉几的布捂着鼻子,惊慌失措的跑上尾楼,在楼梯上冲李魁奇大喊:“那边有船!”

    “老子知道那边有船!”李魁奇头也不回,恨恨的又跺了一脚:“你叫个屁!”

    “不是,不是李旦的船,是李旦的船!”

    李魁奇额头上冒起几股青筋,心想老子的手下都是猪头吗?

    他猛转身,大步走到舷梯边,黑着脸迎着吴秀才的面孔,很想一拳砸过去。

    “你他妈在说什么?”

    “那边,那边!”吴秀才站在舷梯上,冲西北方跳着脚指,口水横飞:“有李旦的船,是他们的援兵!大哥,我们中计了,那几条船是把我们引过来的,这是个圈套!”

    “圈套?”李魁奇眼睛眯了一下,鄙视的瞄了一眼吴秀才,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在这开阔的海面上,玩圈套的人最后往往会把自己玩进去。

    海战是实力说话,来不得半点虚假,用计的人最后会死得很惨。

    吴秀才敢劫法场救人,有胆有识,却在这方面是个短处,可惜可惜。

    李魁奇毫不惊慌的顺着吴秀才颤抖的手指疯狂乱点的方向看过去,眉毛都没动一下。

    看了两眼之后,他的眉毛就拧起来了。

    整个人一下扑到了舷墙上,压得这边的船板都低了一低。

    “哪里来的船?”李魁奇低声吼道,紧盯着不住靠近的那一大片的黑点,现在黑点已经连绵成片,像一群奔走的巨鲸。

    不止是眉毛,脸上的肉都抖了起来,面皮抽搐着,显示出内心骤然紧张起来的情绪。

    “起码有五十条,也许更多!”李魁奇觉得后背脊梁骨上有汗珠在滚,他的手指紧捏着舷板,几欲捏碎厚厚的板材:“他们是何时出现的?怎么早没发现!”

    “大哥,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头的几条船,对侧面疏于观测,被钻了空子!”吴秀才捂着鼻子,闷声说道:“还有这烟,也是个原因。”

    “去他娘的烟!”李魁奇大吼道,急转身,一边用手指着舵手喊:“转向!向后转!”一边疾步下了舷梯,朝正站在左边舷墙边朝远处张望的海盗们叫起来。

    “站着发什么呆!?都给我操起家伙来!准备打仗了!”

    海盗们愣了一下,继而哄然散开,甲板上仿佛炸开了锅,乱成一团,人们忙碌奔走,如一群被惊动了的马蜂。

    “爬上去打旗语,让所有的船都掉头转向,跟后面的船汇合!”

    “不,先给后面的船发信号,让他们快些赶上来,磨磨蹭蹭的在后头拉稀呢!”

    “等等,还是先让跟着我的船向我靠拢,能聚拢多少船算多少……你他妈傻站着干啥?爬上去啊!”

    那个负责旗语的海盗腰里别着几面不同颜色的小旗,懵懂的赶紧顺着主桅向上爬去,虽然他还没有搞清李魁奇到底要他先干什么。

    看着头顶上的旗语开始发出,李魁奇烦躁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他复又朝西北方看了看,发现那些黑点显然更近了一些,这些船跑得很快。

    “来人!”他站定在主桅底下,抽出了腰里的刀。

    几个头目围拢过来,杀气腾腾,急而不惧,虽然事发突然,但经历了无数次厮杀的汉子们依然没有失去血液里的羁傲,手上沾过人命的人大抵都有这种底蕴。

    “等下开战,直接贴舷!反正炮也不容易打中什么,就不用做那劳什子的事了,直接靠近,撞上去跳帮!”

    头目们互视了一眼,齐声答道:“好!”

    “对方很狡猾,引我们跟后面的船拉开了距离,这时候想回头,或者等后面的船赶上了已经来不及了,他们一定会抢先上来,没别的法子,只有硬拼。”李魁奇话说得很冷静,脸皮一抽一抽的看起来极为慑人:“对方船多,一定要贴舷,靠上去厮杀,混在一起方才有取胜的机会,他们的人再多,贴舷后也只能有一条船的人跟我们斗,拖延时间,只要后面我们的船赶上来,就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们听老大的!”回答的声音跟李魁奇一样沉稳。

    “去让兄弟们准备,若是能活着回去,必有富贵相见!”

    “是!”

    头目们知道这次是要豁出去了,李魁奇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这种凝重的神情,这些人心头也涌起了一股喋血般的凶劲。

    狠人与普通人的不同之处,就是普通人面对死亡时,会吓得手脚发软,而狠人,却会手脚来劲,对方越凶,他就越兴奋。

    李魁奇是个狠人,他的手下也是狠人。

    “弟兄们,杀敌一人,赏银十两!伤了我管医治,死了我管棺材,还管他妻儿老小!”李魁奇高声呼喊着,抓住了身边的一条绳索,他的座船正在急转向,巨大的船体在海上转出了一个漩涡般的形状,船身因为剧烈的机动而有些倾斜。

    “誓死效忠李老大!”

    “跟着李老大,这条命就不是我的了!”

    “李老大放心,我们杀光那帮孙子,一个也不留!”

    众海盗山呼海啸般的喊起来,群情激昂,不怕死的汉子吼起来声可震动天地。

    李魁奇满意的看着满船刀枪林立,他知道这帮亡命汉的战斗力,这些人别的不会,就会杀人。

    他重新走到船尾舵楼上,站到最后面的平台上,朝后瞭望。

    这时船已经完成转向掉头,正向着来路驶去,而跟随自己的十来条船也在陆续回头,不过由于都挤在一起,为防止相互碰撞,转向就有先有后。因为事先没有商量,有的船向左掉头有的向右,匆忙之间,还是差点发生碰撞事故,场面极为混乱。

    “老大,这么乱,不是个事,队不成形,再想摆开架势就不行了。”吴秀才又站到了身边,左右看着,问道。

    “没有关系,先回去,等聚拢大队,就好办了。”李魁奇心知吴秀才说的不错,船队不同于陆地上的军阵,只要一乱,全靠旗语交流的船只根本没法再摆开队形来,一定会乱成一团,毫无章法可言。

    好在海盗也不讲章法,打仗都是一拥而上的群殴,讲的只是船大人多,作战方式不过就是撞、挤、逼,然后跳帮贴舷,三板斧下来就结束战斗。

    “刚才我们追他们追不上,现在他们想追我们,也没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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