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大喧咧嘴笑的样子很讨打,但他就这么笑着对南居益说着话:“两位大人,我看你们还是把我放回去的好,我们既然来了,自然就存了帮忙的心,根本不会瞅空子溜走,若是要跑,我们还来这边干啥?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他说完这些,自己都觉得奇怪,身为一个海盗竟然跟官军讲道理,这还有没有道理?

    保持矜持神态的南居益面皮抽了抽,两眼猛眨了几下,背着的双手紧紧的绞在了一起。

    俞咨皋张着嘴,成一个o形,半响没有出声,一种被人戳穿谎话的尴尬和被海盗戳穿谎话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将他脸色刺激得红白相交,分外精彩。

    “还有,我们聂老大说了,两位大人不必心忧,虽然他看穿了你们的想法,不过考虑到官兵和海盗本就是天敌,你们这么想这么做无可厚非,情理之中,所以他一点不生气,绝不会意气用事,相反的,他还是会遵循诺言,尽全力将荷兰鬼拿下,希望水师尽量配合,不要拖后腿就行了。”

    施大喧挠挠头,回忆了一下,把脑子里的记忆全倒了出来,一五一十毫无遗漏,末了还仔细想了想,方才道:“就这些,聂老大就让我交代这些,没了。”

    “.……”

    船头甲板上死一样的寂静,周围的一切嘈杂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南居益和俞咨皋一时间像哑巴一样怔住了。

    三人站在那里,海风呼呼的吹。

    施大喧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颇为困惑,又有些许得意,笑意愈发浓厚。

    几个呼吸之后,俞咨皋终于反应过来,暴怒而起:“岂有此理!你以为你是谁?啊?水师拖你们后腿?真当海盗那么厉害了吗?我这里这么多兵船,这么多!碾碎你们都没有问题,你居然敢这么跟我和南大人说话,你个海盗,不入流的海盗!我……”

    施大喧的笑意顿时收敛,换上一副恶狠狠的嘴脸插嘴说道:“那你们自己上啊,要我们来干什么?”

    “我……”俞咨皋差点被怼得窒息,身为上位者惯了,论骂街哪里是施大喧的对手,脸被涨得通红,恼怒之下,伸手就捏住了腰间刀柄。

    施大喧冷冷的看着他,夷然不惧,还伸了伸脖子。

    “俞老将军息怒,不要生气,大敌当前,以和为贵。”南居益适时的伸出手,拦住了俞咨皋的刀子。

    俞咨皋就坡下驴,愤愤的还刀入鞘,退后一步。

    南居益走近施大喧,温和的问:“你刚才说,你们这次来的船老大,不是你,是聂……聂什么来着?”

    “聂老大!他叫聂尘。”施大喧鼻孔朝天:“击退李魁奇,就是他的手。”

    “哦,这位人物,我们倒是没有听说过。”南居益回头朝俞咨皋看了一眼,俞咨皋微微摇头,于是南居益回首继续说道:“他是李旦的什么人?”

    “是……”施大喧顿了一下,他这才惊觉,自己好像不知道聂尘是李旦的什么人,貌似路人吧。

    见他迟疑,南居益的眼神深邃的闪了一下,心领神会的笑道:“你不说也罢,本官自会探知,不过你刚刚说的那些,太过以己度人了。别人本官不知道,但本官绝不会那么想的,更不会那么去做,须知大丈夫立于天地间,以信义为本,若…..”

    “那大人把水师的兵船提到前面去,跟我们的船一起进攻如何?”施大喧又插嘴了,瞪着南居益的眼睛道:“聂老大说,红毛鬼大炮厉害,不过炮太少,打一发要等一等才能打第二发,只要船足够多,以蚂蚁咬大象的规模涌过去,任凭他炮再厉害也无用。水师的船和我们的船一起上的,胜利的几率更大一些。”

    “.…..”南居益又无语了,他体会到了刚才俞咨皋被梗得心口痛的滋味。

    水师肯定不能提到前面去的,那样做了还要海盗们干嘛?

    无声的寂静又来到了,南居益眼神乱看,俞咨皋憋着气瞧天。

    最终,南居益咳嗽一下,用上官的口吻呵斥道:“打仗行军,自有分寸,你们不是此间做主的人,自然要听从指挥,让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其他的不要多管,否则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那要军纪干什么?行了,其他的话无须多说,你且退到一边,看着便是!”

    他挥挥手,两个亲卫上前,把施大喧逼到一旁,施大喧冷笑着,也不反抗,只是闭嘴不再言语。

    南居益觉得头有点痛,他迁怒于俞咨皋,竟然连过来的李旦船队主事者是谁都要弄错,莫非这人真的老了?

    “俞将军。”他把俞老将军的“老”字抠了去:“该出发了,莫要真的让海盗看了笑话!”

    俞咨皋很想揍施大喧一顿,但南居益杵在这里,上官要装大度,他只有没奈何,于是大踏步的走到船头边缘,高声喝道:“起帆,出发!”

    无数声“出发”的口令一波接着一波,传向这条福船的每个角落,帆缆紧绷,锚碇盘起,在泻湖外列队完毕的近一百条战船跟着福船,扬帆出发。

    白沙岛上,高文律正举着千里镜,全神贯注的盯着这边。

    “明国人出动了。”他喃喃自语着,把镜子的目孔紧贴右眼:“要来了吗?”

    紧接着,他猛抬头,向上方高喊道:“西边的船有没有动静?”

    头顶望楼上,视界更广的瞭望哨高声答道:“大人,没有动,他们停在远处,没有动!”

    “没有动?”

    高文律皱了一下眉头,又喊道:“看清旗号没有?”

    “没有挂旗,还是只有一面黑底白骷髅旗,不知道是哪里的船!”瞭望哨一直把千里镜挂在远方不知名船队的方向,他也很奇怪,头一回看到这种旗号,不是明国船,也不是英国船,更不是西班牙船,连罕见的法兰西船都不是。

    “黑底白骷髅旗……”高文律的眉毛都要拧在一起了,他绞尽脑汁,依然想不起这是哪一路的神仙,从千里镜远远望去,西面船队有几条西方船型的影子,应该不大可能是明国的船,莫非是澳门的西班牙人?

    但西班牙绝不会打出这类莫名其妙的旗帜来。

    他想派一只船去探探虚实,却又觉得太过冒险,一直不能下定决心,最后还是决定,等援兵到来再说。

    “大人,明国人的船队没有直接过来,他们在转向!”头顶上的瞭望哨又喊了起来,声音足以压过风声,干这个的兵必须是个大嗓门。

    “转向?”高文律忙举起千里镜,凝神望去,果然看到,大队的明军战船起航后没有如往常一样直直的朝白沙岛冲来,而是在海上拐了一个弯,朝左边驶去。

    “他们要干什么?”明国战船的左边,正是白沙岛的西面,战船向左,必然就会跟神秘的船队接近,这个动向令高文律心中跳了一跳。

    接近过去,无非两种可能,是敌我就接战,是友军就联欢。

    看了几秒钟,高文律高声发出了命令:“升绿旗,让罗登的几条船集结到西边来,在棱堡炮火射程内待命!”

    他觉得无论是那一种可能,先把防御力量集中到西边,应该是正确的。

    片刻之后,土堡上空的望楼上,挂起了一面大大的绿色旗帜,望见旗号的几条盖伦船缓缓沿着白沙岛的海岸航行,向西边驶去。

    而大量的明朝水师战船,也在相距很远的海面上同向行驶,两边的船队隔着辽阔的大海,驶向同一个方向。

    漂泊在大海中央的黑旗船队,没有动。

    郑芝豹站在定远号的船头上,凝视着逐渐靠拢、开向自己后方的大明水师,砸了一下舌头。

    “赞赞,施老大现在大概很难受吧。”他晃晃脑袋,说道:“要是我,一定会跟那几个大官干起来!”

    “所以聂大哥不会让你去,你臭脾气太冲,小不忍则乱大谋。”他的哥哥郑芝龙出声教训他:“多向施老大学学。”

    “呵呵。”郑芝豹笑道:“施老大脾气好?他若是脾气好我就是个乖乖仔了。”

    “胡说什么?”郑芝龙正色道:“在大哥面前不许油嘴滑舌。”

    郑芝豹眼睛眨了几下,嘴唇蠕动,却没有出声,做无声的反抗。

    “施老大不是脾气好我才让他去的,而是他懂得见好就收。”站在两人身前,用千里镜眺望远方的聂尘举着镜子说话了,他头也没回,边望边说道:“说白了,就是个忍字,我们要想有个名分,先要有求于人,就得忍忍。”

    “忍?”郑芝豹不服气了,忍不住说道:“是当官的求我们的吧?他们拿红毛鬼没奈何,才求我们来帮忙的,怎么就成了我们求他们了?”

    “打仗他们求我们,要谋个朝廷的官爵,就得我们求他们了。”郑芝龙皱眉,瞪了弟弟一眼:“你想一辈子挂个海盗的帽子?”

    “这个……当然不想,爹还想我们光宗耀祖呢。”郑芝豹摸摸头,叹了口气。

    “正是因为这个,我才在征得李旦同意之后,不计代价来帮水师的忙。”聂尘放下千里镜,拿在手里,凝神道:“李旦富可敌国,在倭国也算个明人首领,却连故土都不敢踏入,死了连祖坟都入不了。在异乡混得风生水起,如果不可以锦衣还乡,又有什么意思?”

    他转过身来,看向站在身后的一群人,肃容道:“要想不当李魁奇一样的枭雄,而成为一方霸主,没有朝廷官身是不行的,这一仗,福建巡抚南居益就在后面的福船上看着,我们若是能拿出实力来,使他另眼相看,就达到我们的目的了,诸位要多多努力,所有损失,回到平户都会有抚恤银子,没有后顾之忧。”

    “聂老大,朝廷官儿的话很少可靠,要是他们打完了翻脸不认人怎么办?”人群中的洪旭问道,他一发问,陈衷纪、杨天生等人都纷纷点头,这些人都是吃了明廷的亏才逃到倭国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聂尘告诉他们要投靠明廷开始就一直心存顾虑。

    “他们敢翻脸,今后就再也找不到肯替他卖命的人了。”聂尘胸有成竹的答道:“大明海疆并不是今日一战后万事无忧,红毛鬼就在满刺加和吕宋,小半个月就能渡海跨洋,骚扰沿海地带,靠广东福建那些个破船烂钉,他们根本抵不住,可能不须红毛鬼的大船出手,光几个海盗就够他们喝一壶的。”

    “只要今日我们拿出足以撼动南居益和俞咨皋的实力,就由不得他们不依靠我们,毕竟,肯受招安又有实力的海盗并不多。”

    众人听了这话,互相对视,都点了点头,聂尘的话有些道理,分析到位,由不得不服。

    “那还等什么?我们上吧!”郑芝豹了然之后,又猴急起来,按奈不住抓耳搔腮:“水师的人靠不住,他们光等着摘桃子!”

    “再等等,不要急。”聂尘仰头,看向飘扬在主桅上的那一面硕大的黑底白骷髅旗,旗帜正在迎风招展,旗尾飘向西南方。

    “等啥呢?”郑芝豹不敢公然置疑聂尘,就凑近郑芝龙耳边问:“等水师良心发现上来一马当先?”

    “等风来!”郑芝龙没好气的低声道:“前面的火船必须要等东风,没有东风火船速度不够,远远的就会被红毛鬼识破,花了许久的心思就全完了。”

    “东风?”郑芝豹仰头看天:“风什么时候来?”

    “我如何知道?”郑芝龙眯也仰起头,眯眼看向那面黑旗:“听那几个老船工说,今日必有东风,但这类凭经验估计的话,很难讲的。”

    “若是风不来,我就把那几个老家伙砍了!”

    “砍砍砍,你砍个屁!”

    两兄弟嘀嘀咕咕说着话,其他人也同样焦急的左顾右盼,大家都不是诸葛亮,聂尘也不是周瑜,只能干等。

    “聂老大,后面水师升红旗,要我们出兵了!”汪承祖从后面跑上船头,满头大汗的对聂尘说道。

    “不要理他们,再等一等。”聂尘沉着气,举着千里镜答道。

    汪承祖稍微停了一下,应声去了。

    聂尘转过身,对众人道:“风一来,我们就动手,诸位都回到自己船上去,看定远号的旗号行事,切记,发动时一定不要冒进,所有的船以我的座船定远号船身为红线,不可逾越!”

    众人齐声答应着,鱼贯而散,只留下洪旭和郑芝龙留在他身边。

    “李德!”聂尘叫住了寡言船老大,叮嘱道:“你指挥火船,一定要一开始就全力冲刺,不可停滞,红毛鬼开炮射击只要没打死你,你就不能停!一停,死得更快!”

    “聂老大放心,我晓得的。”李德简练的拱拱手,转身匆匆而去,他负责冲锋的火船,担子最重,也最为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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