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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大街上有一阵吵嚷声传来,有人在高声喊叫,远处奔跑声、惨叫声参杂在一起,令这处本就热闹的烟馆门口,徒然变得慌乱起来。

    排队的倭人像一群被人驱赶的鸭子,向四下里逃散,站在门口的护院迅速的收拢,关上了大门。有几个持有木牌排在前列的人不肯就这么离开,冒着风险紧紧贴在大门上,如同几幅人形的年画,院子里或坐或站聊天的倭人们则纷纷伸长了脖子,竖起耳朵,向门外张望。

    松下新之助在门口朝外看了看,转身过来笑呵呵的安抚众人,说着倭话。

    刘香也注意到了异常的动静,向外面看了几眼。

    “倭人内斗,幕府的人在抓乱党份子,这段时间常有的事,隔三差五的就来这么一出。”颜思齐却很淡定的坐着没有动,看着刘香道:“不用担心,这里很安全,没有人敢冲进来捣乱。”

    “京都这地方看来也不太平,跟平户差不多了。”刘香看颜思齐毫无担心的样子,咧嘴一笑,坐定了说道:“还是老颜有本事,这么大的销金窑居然经营得像个安乐窝,任凭外面风起云涌也巍然不动。”

    “不是我有本事,是东主面子大,我只是个看场子的。”颜思齐盯着刘香的眼睛:“你刚才话没说完,李老爷怎么就是李国助了、李旦病有多重?”

    “很重,你知道的,李老大的病从几年前就按时发作,心口痛,大夫说是湿气入心,没得治,今年可能就是大限了。”

    “李旦大限,李老爷也是李旦,不是李国助。”

    “呵呵。”刘香把身子朝后仰了仰,笑道:“老颜,你可别死心眼,海上规矩,子承父业,龙头还是李家的龙头。”

    颜思齐没有跟着他一起笑,还扳起了脸:“龙头是李家的,但这烟馆不是。”

    “这么说,你不认龙头了?”刘香皱眉,跟颜思齐一样收敛了笑容:“要当叛徒?”

    颜思齐哼了一声:“李旦在,我还是大通商行一个船老大,李旦没了,李国助莫非还想让我当他的狗?叛徒不敢当,不过大通商行也没跟我签卖身契。”

    刘香长长的叹了口气,不死心的道:“老颜,真的没有余地了吗?少东家很看重你,也很看重这个烟馆,他晓得聂尘在这里投了大头,只要你们能认他这个东家,今后烟馆的份子少不了你们的。”

    颜思齐毫不犹豫的摇摇头,断然答道:“刘香,你是不是傻了?这烟馆本就是人家独一份,李国助无端端的要来拿走,居然好意思说算人家的份子,这不是欺负人么?德川家在这里也有股份,你难道也要拿走?”

    “聂尘能在这里开烟馆,不就是靠着我们李家的面子吗?否则他一个小伙计,凭什么和倭人皇室扯上关系?”刘香终于按耐不住了,脖子上青筋直冒,低吼起来:“老颜,我好言来劝你,不要跟姓聂的一条路走到黑,你却这么不识时务!”

    颜思齐看着他,眼里全是啼笑皆非,把硕大的脑袋晃着道:“你搞清楚没有啊?上次来京都,李国助不是跟着一起来的吗?他难道什么都不知道?李旦没告诉他,他自己不会打听吗?要不要我来告诉你”

    “老颜,废话别多说了,你就撂一句痛快话,李旦百年之后,你帮不帮少东家吧!”刘香没耐心跟颜思齐磨下去了,门外喊杀声越来越近,听起来起码有上百人正在械斗,兵器碰撞的声音铛铛有声,时不时的惨叫更是动人心魄,他有点坐不住,毕竟京都不是李家的地盘。

    颜思齐呵呵一笑,反问道:“李国助要我吗?”

    “当然要!”刘香一下来了兴致:“都是老兄弟,一起跟着李老大闯海出来的弟兄,怎么会不要?少东家正是用人的时候,如何?盘了这烟馆的底,从此跟着少东家一起发大财!”

    颜思齐摸摸胡子:“这烟馆不是我的。”

    “你!”刘香最后一抹耐心都被这句话耗尽了,他蹭一下站起,听到大门外有人“嗷”的一声嚎叫后,又坐了下来,铁青了脸道:“好,烟馆不是你的,但账目你总知道吧?我这次来,就为了这事,你只要把账目给我交个底,一个月这里能赚多少钱,中间环节怎么运作的,就成了,别的不要你多说,以后少东家一样认你当自己人。”

    颜思齐一下乐了:“我若是继续说不知道,少东家莫非就不拿我当自己人了?”

    “老颜,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他妈一个船老大,成天打生打死,有什么意思?”刘香指着和室外面,愤然说道:“如今还混得当了姓聂的手下,你就这么心甘情愿?你看看这烟馆,日进斗金!外面都传开了,一家烟馆一年的收入比一个大名的家业都还多,姓聂的赚得盆满钵满,你呢?他给你什么了?还不是他妈一个看门的,你来这边,少东家绝不亏待你!”

    颜思齐摸着胡子,眉毛拧来拧去,目光闪烁,仿佛在思考。刘香一看有门,越发来劲了,干脆双手按在矮桌上,跪坐着直起身子:“今后我们一起发展壮大,把倭国的生意全盘下来,一齐发财,有钱大家赚。少东家跟李旦不一样,他仗义得很,不像李旦那么小气,绝对大家都有份。”

    “那聂尘呢?”颜思齐摸胡子的手停下来:“你们怎么打发他?”

    “姓聂的?”刘香一怔,坐下来哼了一声:“这人跟少东家不对付,以前就是因为他,李旦没少骂少东家,好像姓聂的才是他儿子一样。”

    “怎么打发他?”颜思齐重复。

    刘香看他一眼:“你和他关系好,我知道,我可以帮他说项,替他在李国助面前说道说道,只要他识相,把烟馆和船都交出来,和你我一样跟着少东家发财,我想事情还是好商量的。”

    颜思齐点点头,若有所思的起身,在屋里转了个圈,突然站定了问:“老刘,你知不知道前两年我在澳门一带上岸时,曾经被官府抓住过?”

    刘香皱眉,心想这腌憨货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正想随意敷衍两句,把话题带入正规,却听颜思齐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那时我关在香山县的牢房里,牢头没得到利是,又见我是个死囚海盗,懒得理我,不给我饭吃。老子一顿要吃三大碗干饭的,在牢里却一顿稀的都没得喝,连地上的臭虫都抓来吃了,一连饿了**天,真真快要死掉了。”

    刘香拧着眉头:“我们是海盗,自然不容于官兵,老颜你上岸也是不小心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说,老颜,少东家他”

    “挨饿的滋味,真他么难受,我是受够了,差点死掉。”颜思齐却仿佛没听到刘香说话,反而说得大声了一点,压过了刘香的话头,逼得他不得不闭嘴:“但是在第九天上头不对,是第十天太久了,我都忘了是第几天了。”

    他自嘲般的摇摇头,冲瞪着眼的刘香笑起来:“你瞧我这记性,这么重要的事都会忘掉。”

    刘香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隐约觉得,颜思齐是不是在玩他。

    颜思齐一点不顾及刘香的眼珠子,摇着头咧着嘴,又开始在屋里绕圈子,一边绕一边叨叨:“总之就这么饿了好多天,老子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估计再这么下去,挺不了几天等不到刽子手我自己就会死掉,外面营救的兄弟又迟迟没有动静,正在垂死之时,嘿,你猜怎么着?来了个救星!”

    他恰好走到刘香身后,顺手一巴掌拍在了刘香后背上,猝不及防之下刘香差点本能的跳起来,用了很大的克制力才控制住没有动。

    “隔壁牢房又进来个小子,是个白面书生,被人家冤枉进来的,嘿嘿,那时候这小子什么江湖规矩都不懂,愣头愣脑,不过很聪明,那时候我就瞧出这小子很聪明了。”颜思齐嘿嘿笑着,又拍了刘香两巴掌,把刘香拍得怒目而视,方才满不在乎的走开,一边走一边继续旁若无人的说话。

    “他有钱,这小子赚钱似乎很有本事,他那时还是个小伙计,就很有钱了,比别的小伙计都有钱,托人从外面买了鸡腿来吃,嘿,真他妈香啊,老子这辈子从没闻到过这么香的味道,现在想起来都流口水。”

    “老颜,你要吃鸡腿,我们现在就出去吃,吃多少都可以。”刘香插话。

    颜思齐冲他做了个“嘘”的禁声手势,摇摇手指头:“现在吃,哪里有当时的滋味,那小子见我饿坏了,把鸡腿让给了我,那顿吃,啧啧,香啊。”

    抽抽鼻子,颜思齐仿佛现在就有鸡腿在嘴里里一样砸起了嘴,整个脸都在动,还闭上眼品味。

    “接下来几天,他天天跟我一起吃鸡腿,聊天打屁,嘿,跟这小子在一起,牢里头的日子都不那么苦闷了,有趣得紧。”他笑着,不知是觉得鸡腿好吃,还是回忆很爽:“但是那小子很有心眼,要我记得鸡腿的好,也不说其他,当时我哪里想那么多,吃了就吃了,又怎样啊?”

    “但是”颜思齐一屁股重新在刘香跟前坐下来,面色一变,狰狞着脸向着从前的老兄弟:“现在我才明白,这不是一个鸡腿的事了,老刘,这他妈是义气!是一起坐牢的义气!你他妈懂不懂?!那个跟我一起吃鸡腿的小子就是聂尘,你要我出卖他,老子还在不在世上混了?!出卖兄弟事,我颜思齐做不出来!”

    刘香腾地站起,脸气成了猪肝色,没想到凝神闭气的听了这么大一篇,原来却是忽悠自己的废话,要不是顾及到这是在京都的地头上,他立刻就要和颜思齐干起来。

    此刻不敢动手,他也知道再无谈下去的必要了,甩甩衣袖,刘香沉痛的低吼道:“你我十几年的交情,却不及一个鸡腿,你太令我失望了!”

    他扭头朝门口走了两步,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颜思齐正坐在榻榻米上无所谓的喝茶,心立刻沉到了冰点,本来还想说几句话的,全堵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走到大门边,街上打斗的声音还未远去,这时候出去难免会卷入乱战,只好等一等。本想潇洒的走开,却不得不停在大门边等候,刘香觉得很尴尬,他恼羞成怒,越发的生气。

    “回去就告诉李国助,颜思齐这家伙和聂尘是穿一条裤子的同党,无药可救!”

    “烟馆的生意果然红火得不是一般,既能靠它跟倭人交好,又能猛赚倭人的钱财,简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生意,一定要夺过来!幸好今天来看了,不然还真不知道。”

    “不过颜思齐已经摆齐车马不肯投靠了,留着这家伙就是个祸害,若是姓聂的不肯就范,头一个要干掉的,就是颜思齐,不然这家伙很有声望,带头造反的话很多人会跟他走。”

    刘香站在门口,无助的处于一群倭人中间,愤愤然的想着。

    远在几百里外的平户城,李国助在苦苦的沉思。

    他坐在老爹李旦的卧房外间,守着一个药罐,一边往炉子里添柴,一边闷闷的思索。

    “嗷!”

    一个不留神,手指头挨着了像火一样烫的炉头,李国助叫了起来,抱着被烫伤的手指头蹦得老高,连药罐都被他打翻,一罐子中药全倒在了地上。

    门里门外涌进了很多人,丫鬟们面如土色的收拾残局,一个本来守在另外一间房里的大夫替他敷药,李国助的手被包得像个粽子,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

    “好了好了,你们出去吧。”他把缠了绷带的手举起来,像举着一个棒槌对这些人挥了挥:“别打扰我爹养病。”

    众人心想你刚才叫得几里地外都听得到了,究竟是谁在打扰你爹养病?然后低声答应着一齐退了出去。

    李国助坐了一阵,终于等到里间的房门被打开,几个面色沉稳的人走了出来,其中就有何斌。

    “少东家,李老爷让你也进来。”其中一个人客气的对李国助说道。

    李国助忙答应着,跟着进去,他很听话,因为这些人,都是大通商行的元老,李旦手底下最初打天下的那帮人,在平户,都是叔父辈的人物。

    李旦今天叫他们来,是要托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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