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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堂布置得很大气,大通商行高高的门楼挂上了将近一丈长的白色挽幅,横贯整个门头,几乎遮蔽了商行的招牌。

    从大门往里,院子两侧都是专门经营丧葬一条龙业务的凶肆送来的纸人纸马纸房子,用了色彩描红,栩栩如生,不过晚上看的话,依然令人惊悚。

    院子一侧,有道士在地上画了阵法,正挥着桃木剑在那里跳神,手里的铃铛丁零当啷,与里间堂屋里和尚诵经的梵音交相辉映。

    步入堂屋,迎面就是一只架在四条长凳上的硕大棺材,上好的柏木打造,用了桐油刷成黑色,瞄了金字,那闪闪发亮能倒映出人影子的做工很容易让人产生金碧辉煌的感觉。

    棺材上方一个大大的“奠”字,两侧写有挽联,几只最精致的纸人放在旁边,看起来很诡异。

    李国助站在棺材左侧,身后是一群李家的女眷,几个辈分最高的商行元老也立在侧面,显示他们极为特殊的身份。

    他的对面,也就是棺材右侧,是一群诵经的和尚,手捻佛珠口吐真言,咪嘛咪嘛哄。

    和尚和道士在同一地点举行法事,这种反常规的事在平户其实很常见,佛教在倭国有很广的信徒,而道教是明国人大多信奉的宗教,常年在海上飘的人又尊崇妈祖,妈祖非佛非道,所以平户举行葬礼,往往是一锅杂烩,和尚道士一股脑的往上堆,左右都是神仙,多敬一尊神总是好的。

    进来拜见李旦最后一程的客人络绎不绝,有心的无心的,进来上一炷香,施个礼尽一份心,从感情上程序上都是有必要的,大通商行的下一任当家人也许记不住哪些人来过,但一定记得住哪些人没来。

    从晌午到现在,李国助已经在灵前站了一个多时辰了,双腿逐渐发麻僵硬,眼睛里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机械般的鞠躬回礼实在令人厌烦,而对面那群秃头的诵经声宛如蚊子嗡嗡,实在有些催眠功效,越听越眼皮沉重。

    若是老爹真的死了,他绝对会甩手走人,去别处休息娱乐。

    尽孝道?人都死了还孝个屁啊。

    但老爹是假死,垂死的老家伙也许派了人在边上盯着,若是自己有不孝的举动被打了小报告,后续会发生什么很难说了。

    所以李国助强自的打起精神,站在那里如一尊纸人一样,听到门口唱名的人尖利的声音响起,方才稍微动一动。

    “少东家,再坚持坚持,最后一天了,不要在客人面前失礼。”李国助宛如僵尸一样的表现引来身旁几个老头子的不满,这些六十出头的老者都站得笔挺,李国助这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却挠头抓屁股,有人出口轻声提醒几句。

    李国助幽怨的翻白眼,心中叫苦不迭,两腿颤悠悠站都站不稳了,于是厚着脸皮拉过一条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干脆坐了下来,在灵堂上站着的家属和和尚群中显得鸡立鹤群,老头子们错愕不已,但又没有办法,说了几句没用,只得由着他去了。

    “有客到!”

    门口的知事高声唱道,尾音吊到了屋梁上。

    李国助依旧无精打采,耷拉着眼皮佯作没看到,却听见进来的脚步声甚急,来人是跑着进来的。

    头一回见到奔丧真的是奔着来的,李国助不禁抬头看去,却发现来的不是外人,是本商行一个掌柜。

    一个元老见状呵斥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码头上盯着吗?如此唐突,像什么话?!”

    那掌柜满头满脸的汗,神情惶急,见一众大佬都在,忙欠身打了个千,叫道:“少东家,各位大掌柜,海上来船了!”

    “来什么”李国助皱眉嘟囔着,突然眼睛一亮:“来船了?看清楚了吗?”

    “看清了,是那两条荷兰蕃船!”掌柜抹着额头的汗。

    李国助蹭的就站了起来,拔腿就跑。

    “少东家哪里去?”几个老头子忙将他拦住,李国助心急火燎的扒开他们的手:“去码头啊,聂尘那小子居然真的回来了,我去堵他!”

    “少东家不用去堵他,在这里等他上门就行了。”老头子们哭笑不得的硬将他拉住:“你是商行今后的东家,要沉住气。”

    “他跑了怎么办?”李国助急了:“跑去京都就抓不着了!”

    “要去京都就不会在平户上岸了。”老头子们一脑门子的汗,围着他解释:“他的船进了港湾,就表示没有跑的意图,要么跟我们杠,要么服软认输,不会有第二条路。”

    “你们说得对啊。”李国助终于冷静下来,眼珠子转了转,笑起来:“他只有两条船,能带多少人?有五百就顶破天了,来人!”

    “少东家?”几个马仔忙凑上来,李国助瞪着他们道:“何斌呢?这两天他像掉海里了一样,人影都见不着,他哪儿去了?”

    几个人对视一眼,纷纷答道:“不知道,何掌柜的行踪我们哪儿敢问。”

    “这白眼狼,我爹养他这么些年白养了。”李国助咬咬牙咒骂道:“去找他,正用他的时候就找不着人了。”

    “少东家找何斌干什么?”几个老头子们困惑的问道:“何斌一向独来独往,只听李老大的话,他也是少东家的人?”

    “不是,只不过团练是他在管,我不认识里面的人,要调团练他来办方便些。”李国助答道。

    “但是团练不是少东家任的团总吗?”

    “我哪儿有那么多功夫?平时那么忙,哪有空蹲那山里头?”李国助不耐烦了,催促道:“你们快些去,另外,把商行里的人都叫出来,按照之前交代的,全藏到后头去,若是要用人,随时都要涌个千把人出来!把家伙都带上!”

    马仔们答应着去了,几个老头子商量了一下,也分了两人出来,到外面布置,以备不测。

    李国助得到聂尘船进港的消息后,明显精神为之一振,瞌睡不打了,腿也不麻了,开始亢奋的在灵堂里转来转去,和尚们敲的木鱼仿佛一次次的敲在他心坎上,令他更加焦躁不安。

    “还没来吗?”

    “这小子在耽误啥功夫?从码头过来老太婆走路也不过两刻钟。”

    “怎么还没来?”

    “来了吗?”

    他不住的自语着,把在灵堂里兜了无数个圈子,时不时的发问,派人出去打探消息,整个灵堂都是他转悠的身影,李家的女眷们也被他们打发进去,只留下一帮和尚继续跟外面的道士隔空斗法。

    “少东家、少东家!蕃船上的人下来了!”一个手下急急的从外面跑来,由于太过紧张在门槛上磕了一下,他是连滚带爬的进来的。

    李国助却大怒:“这他妈都多久了,他才刚刚下船!下船朝这边过来了吗?”

    “是。”报信的手下喘息着禀报:“朝城里来了!”

    “好!”李国助双手猛拍,喜道:“快去再打探,过了十字街告诉我!”

    “是!”手下忙遁去了,李国助扭头对几个同样面露喜色的老头子笑道:“几位叔伯,等下他来了,直接把事挑明了可好?”

    “一切应少东家的心境吧。”几人也笑道:“他只要进了大通商行的大门,就是案板上的肉了,少东家怎么着都行。”

    “那就当场让他把转让契约签了,还有福寿膏的熬制秘法,都得交出来。”李国助乐不可支,把手在空中指指点点,脚下来回转了好几个圈圈:“还有那两条蕃船,也得交出来,按爹安排的,给他个闲差,先养着,等一切妥当了,再寻个由头做了他,嘻嘻嘻嘻,还以为这家伙如何了得呢,也得服软啊。”

    “那是自然,他一个入行两年的新人,不是老爷支持他,何来他的今天?李老爷不支持他,他就是个屁!”一个老头子道。

    “叔叔说的是,我李家让谁发达,谁才能发达,没有李家,平户城都立不起来!”李国助鼻子里哼哼,看到刚才出去的两个老掌柜折返回来。

    “后面一切都安排好了。”两人沉声说道,将一柄短刃的刀子递到李国助手里:“都是安排的信得过的人,足有五百多,外围也有好几百人护着,少东家把这个收好,以防万一。”

    “有你们几位叔伯在这里,谅他也不敢怎么样。”李国助满不在乎的说道,不过还是接过短刀藏进袖子里,左右看看,乐道:“这般看来万事俱备,就差这小子入套了,呵呵,团练的人来不来都无所谓了,几位叔伯真是我的顶梁柱啊。”

    “少东家夸奖了,当年跟你爹打江山时,什么没见过,这不过是毛毛雨。”老头子们得意起来,开始吹牛逼。

    这些当年勇的事情,李国助从小听到大,不想再听,但灵堂就这么大,他又不可能离开,只要干笑着听。

    “少东家、少东家!”门口又有人大喊着,冲了进来。

    李国助闻声跳起来,打断老头子们的炫耀,急问道:“过来了吗?”

    “没,没!”报信的人道:“他们进了城没往这边走,朝统一面馆方向去了!”

    “面馆?!”屋里的人都一脸错愕,吃了一惊。

    “不用担心,他刚上岸,必然要先去老窝子里商议商议,看看走后这段时间有无异常。”一个老头子思虑一下,很快断然道:“且等一等,今日是头七,他既然回了平户,不可能不来,否则就会被众人唾弃!”

    李国助看了他一眼,虽然对被众人唾弃这事就能逼得人心甘情愿的赶赴鸿门宴心存疑惑,但还是选择了相信这位老叔伯。

    “沉住气,等他过来。”在其他人的叮嘱声中,李国助点点头,像个颇有城府的人一样,坐了下来。

    又等了两刻钟,对面念经的和尚们都开始喝水休息了,外面院子里的道士也停止了跳神,门口依然没有出现聂尘的影子。

    “不好了、不好了!”伴着叫声,刚才的手下再次冲进来。

    “怎么了?”李国助焦躁的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他、他们在统一面馆隔壁门面上,挂了一个招牌!”手下忙道:“招牌上打着中华远洋商行的名头!”

    “中华远洋商行?”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走到李国助身边,连他们当中最沉稳的老头子都掩饰不住脸上的震惊,完全没有预料到。

    聂尘上岸,不第一时间过来祭拜,反而忙着开商行?

    李旦刚死,他就开商行,岂不是欺师灭祖、背叛师门?

    叔可忍嫂不可忍啊。

    正义的人都不会熟视无睹的,众人当即就怒了。

    “他们在开商行?”李国助难以置信的重复了一句,手都快把手下脖子都捏断了。

    “是,在开商行,还放鞭炮呢。”手下竭力的用手抵御着李国助的抓捏,努力呼吸。

    “很多人在那边看稀奇,把街都堵死了。”

    “竟然有这样的事?”老头子们面无人色,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惊的,有人追问:“你看清了没,姓聂的在里面吗?”

    “没看到,我挤不进去,人太多了。”手下实话实说:“他们把沿街的五六个店面都盘下来了,都容不下涌进去的人。”

    “”众人无语对视,不知说什么好。

    “岂有此理!我爹尸骨未寒,他不来拜祭就罢了,竟然在咫尺之遥的地方开商行!分明不把我大通商行放在眼里!”李国助暴跳如雷,一种被人戏弄的感觉冲上后脑勺,他对几个叔伯吼道:“我现在就去砸了他招牌!”

    老头子们商议了一下,一齐激愤的叫道:“我等与少东家同去,替李老大清理门户!”

    叫归叫,出门的时候,李国助还是在老头子们的提醒下,把空白的契约带在了身上。

    走出灵堂,李国助振臂高呼:“弟兄们,跟我走,聂尘那王八蛋竟敢不尊道义,不但不来拜祭我爹,还背叛我大通商行,公然另开山头,这等小人,随我去灭了他!”

    聚在前后的几百手下,一齐山呼海啸的呼应,一时间群情激愤,人头攒动,在李国助的带领下,气势汹汹的冲上街头,朝统一面馆的方向冲了过去。

    几百人都带了家伙,这时候也不藏着掖着了,纷纷掏了出来,都是些短刀、短斧、鸟铳之类的海盗常用兵器,人都是海上打杀为生的老手,手上沾血的不少,走在街上,杀气腾腾,生人勿近。

    李国助走在最前面,只觉得走路带风,气势逼人,看到满街的人都龟缩在屋檐下躲避自己,心中的得意像借了风的火头,越来越旺。

    “操你个蛋!”他一边走一边骂着:“狗日的杂碎,你到底要干什么?在我的地盘上开商行,问过我没?看我把你的店面一把火烧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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