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炮声撼动天地,空旷的海岸边,炮如霹雳雷鸣,回音阵阵,低沉的余韵久久不去,海水都为之荡漾。

    后金兵的马首先被炮声惊动,纷纷人立而起,四蹄乱撅,不肯往前,还差点将马上的人掀下来,好在马上骑士都是控马高手,一阵手忙脚乱的勒绳安抚下,方才堪堪稳住坐骑。

    “什么”

    为首的一个白甲骑士半惊半怒的勒马回转,他早就看到了远处海面上停泊的那条大船,本没心去顾及它,却不提防船上竟然打出一阵炮来。

    明军大炮的厉害白甲巴牙喇兵自然知晓,在辽阳、沈阳等地的攻城战中,明军城头都有类似的大炮,一炮轰出,声音出奇的大,但效果,却出奇的小。

    炮弹威力的确可观,一炮能轰碎后金军惯常使用的攻城盾车一架,还能将躲在后面的士兵打成齑粉,不过那是要在离城很近的距离上才行,稍微远一点,就威力大减,而且往往打不中,准头差得很。

    于是明军的炮主要靠声音吓人惊马,往往马儿会被吓得乱跳乱窜,所以后金军很是痛恨明军火炮,不过只是恨,怕倒不是十分的怕,只要距离拉得足够远,大家都知道炮弹是打不着自己的。

    现在海上的大船隔海岸起码好几里地,从未听说有这么远射程的明军大炮,所以岸上的后金军并未惊慌,忙着抚弄自己的马。

    一颗铁弹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呼啸着从打头的白甲巴牙喇兵的头顶飞过去,差点吹飞了他戴在头上的皮帽子。

    然后在乱石堆的边上触地,触地时击中了一个刚刚下马打算徒步进入乱石堆的后金兵,在他还没回过神来时将他打成一堆血肉,铁弹就从血肉堆里弹起,蹦在空中,速度大大地减慢,以肉眼可见的去势继续往前跳。

    周围的后金兵脸色都没来得及变,就眼睁睁的看着那颗铁弹冲自己跳过来,一路血淋淋的碾压,先后将一条直线的三个骑兵连人带马打得血肉模糊,最后“砰”的一声撞上一棵小树,将小树拦腰打断,在地上滴溜溜的转了几个圈,圆形的铁弹已经变形成了扁形。

    这一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的,但在亲身经历者的眼里,又宛如电影慢动作一样真实。

    真实的脑袋被爆击,真实的肉身被打碎,血肉横飞,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

    最后一个被打中的后金兵侥幸没有死,但半边身子都被打碎了,右边胸骨塌陷,一个胳膊和一条腿动弹不得,躺在地上微微呻吟。

    如此这般的情形,随着四颗铁弹的打出,在后金兵的眼前同时发生了四回。

    四道仿佛被巨大铁犁犁出的沟堑,在岸上触目惊心的摆着,沟堑里面和边缘,死去的人,死去的马,碎肉和骨骼暴露在露天里,血还啵啵啵的冒,从动脉血管里喷出来的血柱像喷泉一样,骨头炸裂得到处都是。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岸上的后金兵茫然不知所措,舢板里的墩军捂紧了耳朵,而定远号上的沈世魁,则瞠目结舌。

    “刚刚是这条船在打炮?不是打雷了?”半响之后,沈世魁扑到在了船舷边,不敢相信一样朝下面看去。

    下方的船身炮口中,正在复位的铜炮正在缓缓将炮口重新伸出船身,隐约能听到德耶那充满异国情调的中国话的声音:“快!那个那个!快!”

    他现在汉语进步了,可以多说一个“快”字。

    “聂龙头,刚才的炮,是从下面打出来的?”沈世魁如一个初次见识新鲜玩意儿的乡巴佬,瞪着小眼珠子惊骇的问聂尘:“这条船下面还藏着炮?”

    “不是藏,本来就有。这条船下面三层甲板,每一层都有大炮,任何一樽比甲板上的炮都要大。”聂尘站在尾楼上的舵盘附近,手里拉着一根绳子,刚才第一轮铜炮射击,就是用这根绳子发出的指令。

    “有、有多大?”沈世魁吞了一口唾沫。

    “这么大。”聂尘双手排开,摆了个双手环抱的动作,笑着道:“足以轰死岸上的建奴兵。”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能打这么远的炮。”沈世魁眼睛里闪着光:“这恐怕比山海关孙大人的炮都要厉害啊。”

    聂尘微微笑着,没有理会他,举起镜子来,观察岸上后金骑兵的反应。

    那些秃头辫子兵明显还处于懵懂之中,一些人愣在原地,傻傻的看着地上死去的同袍,一些胆大的居然还敢去查看,只有少部分反应快的,已经策马窜进了树林里。

    那些追击墩军跑进乱石堆的,纷纷的躲在了石头缝里,他们隔定远号最近听到的炮声最大。

    那个差点被打碎头盖骨的白巴牙喇兵也被惊呆了,他几乎感受到了炮弹擦身而过带起的劲风,那股滂湃而无法抗击的力量,令他的神经都受到了致命的震荡。

    静静的站了几秒钟,他凝视着还在冒着硝烟余炙的定远号,看着那些已经揭开了的遮炮板,眯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下一秒,他撒腿就跑,跑到坐骑跟前,跳上去策马扬鞭,高呼着听不懂的话,冲刺着钻进了树林。

    他跑得很快,不然的话就惨了。

    聂尘将手里的绳子拉了第二次,长绳将力道传递,依次递到下面的火炮甲板上,摇响铜铃,翻动木牌。

    “打!”德耶高喊着新学会的汉语词汇,用手中火红的铁钎点燃引信。

    四门十八磅炮再次震动船身,射向了海岸。

    每一门炮在后坐力的作用下向后猛退,然后在粗铁链的拉扯下跳着生生的停下,整座炮都在冒烟。

    出膛的炮弹飞过数里地的空间,砸向海滩。

    这一次的炮击效果很差了,散开的后金兵哇哇叫着,兔子一样逃进了树林,四门炮只打死了一个人,那人很倒霉的被射中了马屁股,然后连人带马一起被砸成了一个肉饼子。

    又是四道炮弹犁过的沟堑出现在泥地上,纵横交叉,夺目惊心。

    树林里远远的传来后金骑兵的呼喊,喊些什么听不懂,只是越来越远,林子边上再也见不着一个人,只剩下一些刚从石堆里跑出来的人连滚带爬的落荒而逃,不要命的朝林子里冲。

    “一、二、三”聂尘举着千里镜,朝岸上逐一的点数,尸体混杂、场面血腥,看得不是很清楚,好半天之后,他才犹犹豫豫的放下千里镜叹息道:“打死了九个,不过多啊,连成本都不够。”

    “九、九个!”

    沈世魁已经震惊不已了,他按着船舷的手都在抖,结结巴巴的道:“聂、聂龙头,你知不知道,杀九个建奴马甲,就是九个人头,可以按每个人头领赏格五十两,九个就是四百五十两,还能直升百户!毛帅麾下,能一仗拿下九个建奴人头的人才,可很难得的!”

    “是吗?”聂尘大喜,伸出手来:“沈太爷快给钱给官!”

    “这个”沈世魁的神情变得更加的惊讶,再次吞了口唾沫:“聂龙头不要急,等到了旅顺,我禀报毛帅,一定少不了龙头的。”

    “那也好。”聂尘本就没当真,纯属开玩笑,他指着舢板上望着定远号不知该怎么办的墩军们问沈世魁:“这些墩军我们顺道接走吗?”

    “他们不会走的。”沈世魁却摇摇头:“墩军的命就在墩堡里,一旦擅离职守就是死罪,逃到旅顺也会被处死,等会建奴离去,他们还要回到墩堡中去的。”

    “回去?”聂尘稍一思考,也明白了其中道理,这是治军之道,若是敌军一来就可以逃走,那旅顺城外绝对不会再有一个墩堡有人驻守了,大伙会全跑光的。

    他望望随波逐流的舢板,又看看死在岸上的两个断后墩军,深深的吸一口气,朝站在一旁的洪旭道:“按沈太爷说的,开船吧。”

    洪旭点头,正欲发令,沈世魁也长吐了一口气,却听聂尘吼道:“慢!”

    两人愕然回首,却听聂尘恶狠狠的拉动了手里长绳,冲着岸上暴力的吐了一口口水:“再打几炮!”

    “轰轰轰!”

    四炮齐鸣,岸上又是鸡飞狗跳,仅剩的几个后金军正在满地找自己的马,听到炮响立刻撒丫子狂奔,头也不敢回,任凭身后铁弹飞舞,逃入林地里眨眼就没了影。

    “好了,开船吧!”

    聂尘轻松起来,哼声下令。

    “升帆!左舵三!”洪旭应声高喊道,挤在船舷边的水手们也心满意足的各自归位,爬桅扯绳,仿佛最后的一轮炮击是从他们胸膛里打出去的一样,一肚子憋气有了倾泻,看着那些后金兵死的死逃的逃,心中无比痛快。

    定远号慢慢远去,漂泊在海上的舢板依旧茫然无助,船上的人有的在低低哭泣,有的捏紧手中武器,怔怔的看着定远号上的黑底白骷髅旗,寻思这究竟是谁啊。

    沿着海岸线继续往前,到天擦黑的时分,就看到了建在海边的两座城郭。

    旅顺城分南北两城,是大明洪武年间,北伐辽东的大将定辽指挥使马云、叶旺所立,最初的时候只有北城。永乐年间,都指挥使徐刚又立南城,从此两城隔一条小河对望,互为依靠,北城屯兵,南城储粮,是整个辽东半岛的物资中心和运兵中心,从山东登州过海而来的物资人员全都在旅顺上岸,继而发往整个辽东,地理位置十分紧要。

    眼看上岸在即,旅顺双城的城墙近在眼前,沈世魁的心情也好了很多,他开始贴心向聂尘解释起整个辽东面临的形势。

    “其实整个辽地,以辽河为界,分辽东和辽西。不过按照本朝常例,整个辽地也称为辽东,所以官面上不分辽东辽西,但若从山川大势来说,分辽东辽西是方便划分一点的。”

    “辽西自然是指山海关直广宁一线,因为这一线背山面海,燕山山脉高耸入云,地形狭长,所以又称辽西走廊,这一条线上,立有宁远、锦州、大凌河等诸多要地,是督师孙大人重兵云集之地,关系到山海关的存亡,朝廷的眼睛也盯着这一块不放。”

    “而辽东呢,也有一条走廊的。”

    沈世魁把手指头在木头桌子上划了划,桌面上的那张简陋地图就被他划出一道指甲印来,甲板上风吹过,掀起地图一角,聂尘忙伸手过去,压住地图,仔细去看那道指甲印。

    “这是不成文的,官面上也没说这个地名,是我们自己的称谓。”沈世魁笑道,指着指甲印道:“整个辽东半岛,被长白山西段余脉千山,从中截断,中间隆起两侧地平,也就形成了沿着西面海边的这条辽东走廊。”

    “在这条线上,有辽东南面四卫,由北向南依次即海州、盖州、复州、金州,这四卫属于拱卫辽北平原的南四卫,大明朝要想从辽东旅顺登陆夺回沈阳、辽阳,就必须沿着这条线逐一的打下南四卫,才能摸到辽阳的城墙。”

    “当然,若是不走这条线,由皮岛直接从鸭绿江上岸,从镇江、城一路北上,过青台峪破连山关,也能直抵辽阳城下,只不过这一路全是山道,大军不易通行,而且沿途多险要地形,很容易中伏,一般没人走那边。”

    “建奴人少,为了提防汉人造反,将南四卫的人口尽数北迁,迁入辽北以北,给女真人为奴做马。南四卫之地大部分都成了无人区,镇守在当地的,也都是汉人降将。”

    聂尘仔细听着,把所有的地形都刻在了脑子里,听完之后,才提问道:“既然如此,毛帅手中有好几万兵,为什么不北上呢?”

    沈世魁瞪着眼,尴尬起来,心想这人怎么说话唐突起来了,但又不便发火,只好讪讪的解释:“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聂龙头有没有听说过女真满万不可敌的话?”

    “好像听过。”聂尘搜索记忆,似乎在哪里的确看到过这句话,但具体在哪里,是前世的记忆还是后世的回忆,都想不起来了。

    “女真满万不可敌,是说后金建奴的凶残恶毒。”沈世魁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脸上的肉都在抖:“当初沈阳还在大明手里的时候,我在抚顺、清河一带经商,卖些南北杂货,亲眼见识到建奴军和大明军队交战,那打起来,老天,真是天地变色,日月惊叹。”

    “哦?”聂尘好奇的看他,觉得沈世魁莫非看到了神仙打架。

    “后金兵都是野人,长居白山黑水之间,上马为兵下马为民,能吃苦能受累,靠一双腿能日行百里,荷担百斤而不变色,因为常年狩猎,练得弓马娴熟,加上建奴尚武,以军功为晋升阶梯,所以全民皆兵,酋首努尔哈赤创立八旗制度,一声令下能将整个部落都动员起来。”

    “打仗时建奴重甲兵在前,非军令而不敢退,称为死兵,死兵之强悍,大明健卒不能敌也!”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还想再说下去,聂尘却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淡淡的道:“沈太爷说这么多,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

    “今天我随意几炮,就打死了九个,我想要是岸上有九百个,我还能打死更多,所以不是后金军强大,而是战法不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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