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启元年,即后金天命六年,辽东发生了一连串的大战,战局残酷,鲜血染红黑土地。

    大明辽东经略袁应泰战死在这里,而努尔哈赤,则头一回在跪地投降的大明官吏面前挥师过了辽河。

    战局的结果,是明朝失去了关外最大的一座城市辽阳。

    从三国时代开始,辽阳就作为中原王朝在辽东的根据地,被仔细经营着。三国时魏明帝派司马懿平定公孙渊之后,就以辽东首府襄平作为治所,而襄平,就是明朝的辽阳。再往后,到了唐朝,有名的安东都护府同样以其为驻地,管辖东北大片土地盛唐之后,北方霸主辽朝和金朝都将辽阳视为陪都,取名东京,至于元朝与明朝,更是将辽阳作为东北最重要的城市放在九边之一,辽东镇的总兵主将常驻辽阳东宁卫。

    这么重要的城市,在辽朝初年人口凋零的年代,城内都有几十万人,更不用说明朝时了,工商鼎盛,商旅穿梭,把它称为东北明珠都一点不过分。

    为什么历朝历代都这么看重辽阳?因为它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辽东有三大山脉,分别是小兴安岭、长白山和大兴安岭,这三大山脉如三条锁链,将广袤的东北平原锁在了一个瓷瓶状的地形里,瓷瓶在西南方有开口,那就是辽西走廊。

    除了这个开口,其他一些在山脉间穿行的峡谷山道都很窄大军团难以通行,而辽阳就是这个瓷瓶里处于中部偏下的位置上,占据太子河与浑河两大水系回流处,得了辽阳,等于据有了整个东北平原,向西,可以与蒙古诸部落交流向西南,可以直扑山海关,威胁大明首都向东,可以饮马鸭绿江,朝鲜国王会急忙躲到江华岛上。

    就是这么紧要的地方,被后金占去了,从此大明新任辽东督师孙承宗被迫开始经营关锦防线,把抵抗后金的希望,全寄托在这条狭长的城堡链条上。

    而后金,则把孙承宗的作为看在了眼里,努尔哈赤啃不动孙承宗,于是他也开始修城了。

    他打算在辽阳不走了。

    后金天命六年四月,努尔哈赤正式将都城由赫图阿拉迁址于辽阳,并于第二年开始,在辽阳城六里远的地方,修筑东京新城,作为宫城,遍筑高台楼阁。

    后金天命十年二月,辽阳老城,东北角楼镇远楼下的一条巷子里。

    王匡手里舞着一根顶端削尖了的木棍,拼尽全身力气,奋力向前刺去,口中呐喊的声音变了音调,脸部扭曲着,脚下因为用力蹬地,将地面的泥土踩起了一团土包。

    木棍猝不及防的刺进了正背身挥刀的一个布甲兵丁的后背,那人被捅了个透心凉,连叫都没有叫一声,就被串在了木棍上,宛如一支肉串,脑后的鼠尾辫轻轻荡了一下,正如一只真正的老鼠尾巴。

    王匡丢下木棍,捡起兵丁的刀,那刀刀刃雪亮,随手一挥血槽里的血就滴滴的乱洒。

    “六子!六子!”他反手持刀,扑到地下,将刚刚还死命抱着布甲兵丁双腿的一个年轻人扶起来,口中声嘶力竭的大喊。

    六子没有回答他,空洞的两眼色如死灰,他的后脖颈间有一道深深的刀口,血咕嘟嘟的冒,整颗头颅都差点被砍下来,就剩一层皮还连着身子。

    王匡肝胆皴裂,张嘴大叫,却没有一丝声音发出。

    六子是他的儿子,只有十三岁。

    身边有无数的人在跑动、呐喊,在角楼下这片狭小的地域里,兵器碰撞与钝器挥舞的声响不绝于耳,有人在狂暴嘶吼,有人在尖声怒喊,还有妇人痛苦的惨叫,和孩童无知的嚎哭。

    “嗵嗵嗵!”

    更远处的大街上,大队后金战兵鼓声雷动,步点伴着呐喊,步步逼近。

    天上愁云惨淡,日光被血光遮蔽,朦胧得好像挡了一层纸。

    “啊!”

    王匡痛苦的朝天大叫,仰面对着苍天。

    “老天爷,你还要不要我们活了?!!!”

    泪珠从眼角滴下来,打湿了脚下的泥土地。

    双眼血丝密布,欲夺眶而出。

    两腿颤颤悠悠的站起来,泪光迷蒙中,他看到巷子里正在和后金士兵搏杀的汉人,已经越来越少,这是正常的,揭竿而起的平民,怎么可能是饱经战阵的八旗战兵的对手呢?

    更遑论这些平民手里的武器大多是木头棍棒,与披甲持锐的士兵根本不是一个层次,能像王匡这样靠儿子的性命来瞅空子刺死一个八旗兵的,很少。

    手里拿着那把沾了儿子鲜血的长刀,王匡抹一把脸上的泪,朝后退去。

    巷子深处,躲着几十个妇孺,她们当中,有王匡的妻子和老母。

    前面是镇远楼高大的城墙,笔直而陡峭,两侧是同样高大的围墙,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这是个死胡同,也是条死路。

    妇孺们挤在这里,惶恐的等着最后时刻到来。

    王匡在她们中间,找到了老母和妻子。

    妻子披头散发,背在她背上的老母,老朽不堪。

    夫妻见面,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绝望。

    “六子”妻子一眼就发现了不寻常之处,她的目光中晦暗无比:“六子没了?”

    “六子没了。”王匡哽咽着,举起手里的刀:“我替他报了仇,弄死了那个鞑子!”

    “报了仇!”妻子面无表情,直直的看着那把刀。

    “鞑子过来了,都是死。”王匡把目光看向老母亲,老母趴在妻子背上,乱发遮了脸:“我死了不打紧,你们若是落在了鞑子手里”

    “当家的,我晓得,你动手吧。”妻子站定了,闭上了眼,泪如瀑布一样,从眼帘下敞下来:“妈那一下,动作快些,别让她受苦。”

    “我也晓得。”王匡觉得口中说出来的话,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而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他欲哭而无泪,欲喊而无声。

    妻子的脖颈,就那么露在空气里,柔弱而坚韧。

    他将手里的刀子攥了又攥,汗水湿透了长刀的刀柄,纵然刀柄上缠了一层布,依然变得湿漉漉的极为湿滑。

    “当家的,动手哇!”

    妻子喊了起来,泪水不住的流:“我不想没了贞洁,我生是你王家的人,死是你王家的鬼,下辈子,我还给你生儿子!”

    “噗!”

    长刀挥出,刀刃切过脖颈。

    血划过长空,飞起无数殷红的花。

    两具尸体倒在地上,两旁的妇孺们惊叫着躲避。

    王匡像一具僵尸一样,怔怔的立在那里,长刀就捏在他手上,面前躺着他最后的两个亲人。

    脚下的大地在颤抖,无数的脚步整齐地踏近,齐声呐喊的声音随着鼓点如墙而进,八旗兵已经冲进了巷子。

    “呵呵。”王匡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向前方。

    窄小的巷子里,人影晃动,从这里望出去,正好望见辽阳包了砖的高大墙头,太阳从上头照下来,把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血红。

    王匡微微眯起了眼,他想起来,在十几年前,他拖家带口带着族里几十口人从铁岭迁来时,墙头上的太阳也是这样的颜色。

    在辽阳做着小铺子,日子一天好似一天,每天傍晚,六子会蹦蹦跳跳的去一条街外的酒糟铺子取酒,回来时,远远地就高声喊他,他望过去时,太阳就是这样洒在儿子笑嘻嘻地跑来的路上。

    “老天爷,我造了什么孽啊。”王匡微微的自语着,看到巷子那一头,有一阵乱蓬蓬的东西飞过来。

    整条巷子里的人都被这些东西射翻了,那些像雨一样飞来的,是什么啊?

    王匡举起刀,像个垂死挣扎的勇士,要跑起来,迎着死亡,跑起来。

    “噗噗噗!”

    好几根长箭击中了他的身体,巨大的势能瞬间将他击倒,然后朝后退了好几步,然后倒在了地上,血从箭头洞穿的地方冒出来,像几处喷泉。

    到死的时候,他的眼神都圆瞪着,很巧,他黯淡目光注视的方位,正对着六子倒下的方向。

    努尔哈赤坐在熊皮褥子上,喝了一杯**的烈酒。

    东京城距离辽阳城六里地,辽阳城中发生的骚乱,他自然听不到。

    不过八角殿是东京城的制高点,坐在这里,视线穿过汉人工匠精心雕制的窗,依然能看到辽阳城中一缕缕淡淡的烟。

    “怎么又有汉人作乱了?”努尔哈赤眼神里带着不满和疑惑,长脸上两道浓眉耷拉着,将本是倦懒躺卧的身形一下衬托得杀气四溢。

    “今年才开年,已经三起了,都是几百人以上规模的,莫非他们不怕死吗?”

    殿下站着一人,闻声朝窗外望了一眼,立即答道:“父汗休急,儿臣过来时听说代善正在带人平叛,都是些羸弱的家伙,不用多久就会平掉。”

    “我倒是不急,辽阳城里的汉人从各地迁来,总有不安分的,把这些不安分的杀了,就好了,他们不起来造反,我还不知道是谁不安分呢。”努尔哈赤哼了一声,把身子做起来,抖一抖披的毛皮,瞥向自己的三贝勒:“你去金州,可有什么收获?”

    “儿臣去金州,一直抵达旅顺外围,正如前头游骑侦报所言,旅顺果然有大批明军正在筑城修堡,海上也有大船出没,有大规模妄动的迹象。”莽古尔泰躬身答道。

    “哦?”努尔哈赤眯起眼,把腰板挺得更直了:“明朝果然不甘心呐。”

    他沉默了一阵,道:“刘爱塔呢?”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十分跳跃,一般人若是听了必然摸不着头脑,莽古尔泰却很了然,张口就答:“刘爱塔并无反常之处,其麾下兵丁都在辖区布防,守卫严密,境内也没有汉人居住,坚壁清野,旅顺明军动向也向父汗禀告过,父汗应该已经收到了。”

    “信倒是收到了,不过还是用你的眼睛看一看才稳妥。”努尔哈赤把身上的毛皮紧了紧,努努嘴示意身边的侍女将酒杯也给莽古尔泰一个:“外头苦寒,喝杯酒暖暖身。”

    “多谢父汗!”莽古尔泰大喜,忙接过酒杯,一口饮尽,然后咂嘴吐舌:“父汗的酒真够劲!”

    努尔哈赤哈哈大笑,指着他道:“这酒是明人酿的,正是御寒极品,你若是喜欢,我给你几坛!”

    “多谢父汗!”

    “还别忙说谢。”努尔哈赤把身子靠前一点:“照你刚刚的说法,刘爱塔没有问题,此人有才能,只要忠于我大金国,就是我们在南方一道屏障,可防明国从南方入寇。”

    “父汗明鉴,儿臣也觉得是这样,前些年南四卫之乱,必然是那些明朝降将弄出来的,刘爱塔却不同,他深受父汗之恩,应该不会反叛我们。”

    “既然你也这样看,那旅顺的明军,就交给你负责了。”努尔哈赤思量了一下,下了决定:“旅顺对面就是明国登莱,是他们的重兵集结之地,若是让他们在旅顺站稳脚跟,对南四卫威胁太大了,比东边的东江镇还要让我们吃紧,所以必须毁掉他。”

    “儿臣领命!”莽古尔泰忙站直了,高声应道,不过随即想起了一件事,有点犹豫该不该说出来。

    努尔哈赤何等人样,一瞄就看出自己的儿子有话不敢说,于是冷哼一声:“你担心什么?”

    莽古尔泰心里一颠,忙答道:“儿臣不是担心,只是在金州海岸时,儿臣见着一条船,船上有炮,儿臣尚且距它近十里地,就被它一阵炮击,折损了十来个人。”

    “嗯?你就担心这个?”努尔哈赤简直要哑然失笑,又感到略有失望:“我的儿,你可是父汗心里最勇猛的女真勇士,怎么会怕一条船?”

    “不是怕,儿臣只是担心,若是那船是明国的,炮定然也是,如此强烈的炮,要是用在战事里,恐怕”莽古尔泰忙解释道:“于我不利!”

    “一条船,再多的炮又如何?”努尔哈赤大手一挥:“明国炮不少吧?尚且被我攻城略地,又怎么样?况且旅顺弹丸之地,纵然有炮千万又如何?攻城要炮,那是理所应当。守城用炮,只会让士卒依赖火器,而失去血性而已,我儿不用担心,只管直去!”

    他示意侍女再去给莽古尔泰斟酒,然后举杯道:“打仗靠的,是勇士的血,是不屈的魂,是聪明的脑子和强壮的手臂,靠炮,是打不赢的,来,儿子,干了这一杯,我们慢慢合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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