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贵人如其名,一生富贵。

    只不过这种富贵,是靠冒险得来的,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从他爷爷那辈开始,身为广州本地人的王家就开始做海商了,当然,王家虽然是广州大族,但还还算不得岭南世家,族里的读书人始终没有在中枢做上高位,最牛逼的一个也仅仅是个大同府丞,这点能量,还不足以为王家在月港争取到一张船引。

    没有船引,又要做海商,王家只好干点走私的行当了。

    多年在血与海中挣扎后,三辈人下来,王家在海上也初具规模,在广州外海有个小小的私港,跟不少卫所军官有些钩挂,和海上很多豪强也建立起来关系,生意跟大佬们比不了,手下却也有了几十条船,由于没有本钱去南洋和那些巨枭斗法,王家主打的是和倭国的生意。

    海商亦盗亦商,所以王富贵自然不是个遵纪守法的善茬,他自幼习武,也初通笔墨,潦草的算文武双全,加上有钱有势力,说话时声音可以放得大一点,他为人豪爽,出手大方,在海上人缘不错。

    将他放在大明海上群体里,王富贵是个小角色,既然是小角色,当然要抱紧大腿,才能滋润地活下去。

    这条大腿,他选择的是李旦。

    李旦死了,他想当然地选择了李国助。

    所以十六家反聂联盟里,王富贵就是其中一家。

    这么做,自然是出于两方面的考量:李国助是大腿,而聂尘断海毁了王家的巨额利润,于公于私,王富贵都有跟着李国助反聂的理由。

    他是最早来到波照间岛上的人,比李国助还早,王富贵登上岛岸时,沙滩上还只有错愕的原住民在晒渔网。

    对这样的铁杆支持者,李国助也很照顾,他直接让王富贵和另两家海商去打头阵。

    “王家、陈家和吴家,你们三家加起来有船三百只,人一千二百人,你们作为前锋,待动手时抢先冲进鸡笼港,占据码头,将那里控制住,好容我们大队人马陆续上岸。”

    在妈祖生日三天以前的会议上,李国助这样安排道。

    “我们三家?”

    王富贵和被点名的另两家海商互相对视,忍不住道:“李龙头,我们三家在这里,可是最弱的三家啊。”

    “谁说你们弱了?”李国助不满了:“你王家和陈家,是南粤巨头,吴家是浙江大户,江湖上的人提起你们三家谁不竖个大拇指?不必谦虚,让你们打头阵,是拿功劳给你们,你们船是少,要是不打头阵落在后头哪里还有功劳轮到你们?我是在照顾你们呐。”

    王富贵脸色变得铁青,李国助说的天花乱坠,其实就是让他去当炮灰,这谁都看得出来。

    其他海商乐呵呵地,众口一词般的夸赞起来,都说王、陈、吴三家有勇有谋,敢于担当,一定可以胜任前锋的工作,哦,不,不是胜任,是舍他们还有谁。

    你娘,平时怎么不见这般照顾我?

    南粤巨头?老子头回听说。

    见三人迟疑,李国助脸色一变,厉声道:“若是不去,那就退出吧,从此海上就没你们三家的容身之处,在这里的诸位英雄今后共讨之!”

    “对,这是大伙的事,可不能推脱。”

    “要想占便宜,可不成。”

    “没实力就回家去吧,海上营生哪天不是提着脑袋的?舍不得本钱就别来吃这碗饭!”

    众多海商鼓噪起来,落井下石般地说些阴阳怪气的话,落在三人耳中,如针扎般刺耳。

    都是一帮杂碎!王富贵气得七窍生烟,有心拒绝,但那句“诸位英雄共讨之”让他瞬间没了脾气,此刻退缩,等于自绝于众人,丢脸事今后人人喊打才是绝路。

    他看看陈、吴两家的家主,都是吃了大便的表情,就知道这两人必然不敢拒绝的。

    既然不能反抗,那就只能坦然接受了。

    王富贵很乖巧地站起来,打落牙齿和血吞地强装豪气,将手一挥,大义凛然地道:“龙头何来此言?既然我王家会来赴约英雄会,当然不会临阵退缩,大丈夫行事一口唾沫一个钉,打前锋就打前锋,我绝无二话!只是事成后论功,龙头可不要冷落了我等首功之人!”

    “这个自然。”李国助见他答应,大喜过望,笑道:“你们三家谁家能第一个踩上鸡笼城的土地,谁就是首功,这是诸位英雄都看着的,谁敢冷落?你放心,我李国助行走江湖凭的就是一个义字,绝不会亏待你的。”

    “王家果然侠义,不愧是南粤巨头。”

    “说得好,有担当。”

    刚刚还鼓噪的海盗们刹那间就换了画风,一齐夸赞起王富贵来,褒奖之词不绝于耳,令王富贵深切体会到什么叫人情冷暖。

    王富贵表了态,另外两家自然不好在坐着不动,被迫答应下来,但看表情就知道心不甘情不愿。

    李国助不管这些,接着安排,他把自家的队伍排在第二轮,很明显是要等前面开路的打开缺口后上岸要去摘桃子了,这时候其他海商也踊跃起来,纷纷站出来要求跟李家并肩作战,个个激情澎湃,那架势像要当民族英雄般义无反顾。

    “那就这么定了。”一番争吵妥协之后,李国助擦着额头的汗一锤定音,和这些海盗争嘴皮子实在费神,大家都想占便宜,又不愿损失自家的船和人,实在难以协调,最后还是靠实力说话,人多势众的,比如杨家兄弟、诸彩佬一类的,都和李家一起挤在中间,前后两头,全是些弱小的海盗。

    “大家都没意见了吧?”

    等到商议结束,日头已经偏西,这场可以称为军事会议的英雄会,居然整整耗费了一天的功夫,实在效率可以。

    众人都点头,虽然很多人对这个安排不满,但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

    李国助终于松了口气,大事都安排妥了,也就成功了。

    他根本没考虑这只是整件事的开始,仗都还没打呢,谁胜谁败未可知,他已经觉得诸事完结。

    什么?聂魔头有可能赢?怎么可能呢。

    这么多人,这么多船,还弄不死一个聂尘,开玩笑吧?

    说句实在话,当年横行海上的汪直,能够动员的力量也不过今天的规模吧,难道聂尘比当年的汪直还厉害?李国助是不信的。

    “既然没意见,那就该开饭了。”李国助作为东主,为英雄会准备了充足的吃食,他虽不懂军事,但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古语是听过的,岛上备了足够的物资。

    接下来的三天,十六家海盗就躲在岛上,吃着李家从倭国运来的米面肉食,做着最后的准备。

    王富贵觉得也没啥准备的,他的船已经陆陆续续地到齐了,其他人的也差不多,整个波照间岛的海面全是船,一眼望过去的黑压压的一片船的海洋,为了保密,来了就不准走,守在这里无所事事,反而沉闷。

    两天后,即妈祖生日的前一天中午。

    李国助一声令下千船齐发,当自己的座船当先开出去的时候,王富贵反而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

    “这个时候出海,正好赶上顺风,加上夜航的时间,明天下午黄昏时正好抵达鸡笼水面。”王富贵算好了行程,测了风向风力,一切都像事先预计的那样,非常顺利。

    “黄昏时刻,闹了一天庙会的鸡笼城,应该已经疲惫了吧。”他揣测着,思考怎么打这一仗:“希望如李国助说的那样,轻松就能打下来。”

    “再不济,也不至于输吧。”王富贵回头望望身后铺天盖地一样的船队,顿时信心满满,攻进去的时候,只要自己的船朝边上靠一靠,让陈家和吴家去当替死鬼,一定可以保存实力。

    “听说鸡笼港藏了聂魔王大笔的财富,码头上的货仓堆满了各地货物,光是抢劫那些货,就能发一笔横财。”

    心头打着小算盘,王富贵越想越觉得应该耍点小聪明:李国助这类大鱼驱赶自己这种小鱼,小鱼之间也要比比大小的,让陈家和吴家去顶在前头,呵呵,也是极好,我只负责上岸抢东西就可以了。

    他这么想着,与他一同前行的陈家和吴家的船上,也是同样的光景。

    两家的家主召集了左膀右臂们,也在商量对策。

    “我们到时候朝边上躲一躲,让另外两家冲上去,我们喊大声一点擂鼓助威,真刀真枪的事让他们去干,等上岸了,去抢东西便是。”

    一样的打算,在不一样的头脑中闪现,三家海盗不约而同地拿定了主意,抱着坚决损人绝不损己的思路,貌离神合地走在同一条路上。

    只不过,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如果败了,怎么办?

    连虑事一样很周全的刘香,也没有想过。

    相反的,他的心情越来越好,越来越觉得胜利在向自己招手。

    妈祖生日当天,申时三刻,鸡笼以北约五十里的洋面上。

    大批帆船飘荡在这里,全都收了帆,正顺着洋流,慢慢地向夷州方向缓缓飘去。

    拜天公所赐,这一次远航风势极好,几乎就没有改变过,带着春意的西南风一直把船队吹到了这里,比预计的时间,稍早了几个时辰。

    于是李国助下令落帆,只用船橹控制方向,减缓靠拢鸡笼港的时间。

    与此同时,派到鸡笼探查消息的细作也早早地等在了这片海域,找到船队后,立刻上船来报告。

    “鸡笼的庙会要开大戏?戏班子还是从福建请去的?这得花多少钱啊?!”李国助和杨六、杨七、诸彩佬等人聚集在一条船上,听着细作的报告,当听到鸡笼城里为了庆祝妈祖生日特意举办的各种活动时,李国助又气又怒地发了火:“姓聂的忒不是个东西!糟蹋我李家的银子,老子要剥了他的皮蒙鼓卖了来抵账!”

    这类浑话被其他海盗头目自然过滤,杨六杨七等人关心的,不是唱大戏。

    “照你这么说,岸上是没有防备的了?”提问的是诸彩佬。

    “是,岸上一点防备没有,所有的船都靠在岸边,连惯常巡海的船都没有。”细作答道:“城里张灯结彩,在城中心的衙门广场上搭起了戏台子,要唱大戏。”

    “聂魔头你见到了吗?”

    “见到了,他带着人坐在戏台子下面第一排,说是等大戏开场后,他还要上去给那个旦角亲手披霞。”

    听了这话,刘香眼睛亮了亮:这个聂魔头,真他娘的会玩,老子以后也要在戏台子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挑逗旦角。

    诸彩佬摸了一下耳朵:“城门呢?码头上呢?还有那个大炮台,有多少人守着?”

    “城门口大开着,没有团练的人在,早晨出城时,我进进出出好几次,不见一个守卫。码头上也没人管,我们开船出来时,无人过问,跟平时完全不一样。至于山上的那个大炮台,因为上山的路还是有团丁守着,上不去,所以没法靠近探查。”

    细作一五一十地报告道,还解释了原因:“我故意问了几个在城门口摆摊卖油饼的摊贩,怎么今日不同往日。听说是因为妈祖生日,鸡笼团练放假一天,衙门每人还发了一两银子,除了大炮台,所有的人都回家去了,还有成群结队上街看戏逛窑子的,想必现在城里可热闹得很。”

    “鸡笼还有窑子?”刘香的眼睛一下就放光了:“里面的姑娘成色如何?”

    “这个”细作没想到这个也要刺探,只好道:“我们没来得及进去。”

    “唔”刘香叹气扶额。

    杨六杨七等人不屑地瞪他一眼,再仔细地问了细作几个问题,最后确认无疑:鸡笼现在是个真正的肥鸡,正等着大爷们上去切开来生吃。

    最后,杨六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离开鸡笼的?”

    “大概辰时二刻,我出来得早,怕在海上错过诸位大爷的船,所以在鸡笼内外走了一圈就出来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诸彩佬抬眼望天。

    “大概申时三刻,快要天黑了。”

    “该动身了。”杨六眯起了眼:“这里隔鸡笼还有一段海面,此时过去刚刚好。”

    李国助忙起身喊道:“放号炮,给前面的三家发旗语,让他们立刻启帆,开战的时辰到了!”

    所有的海盗即刻作鸟兽散,各回各的船,大战在即,不容有失。

    前面的王、陈、吴三家,接到后头的号炮旗语后,纷纷扯帆摇橹,一马当先地冲向海天线上隐隐约约的海岸线。

    安静的海岸,无声无息,在渐渐昏暗的日光中变得深沉无比,宛如一头巨兽,张开了嘴,等着扑过来的船队一口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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