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新安,县衙。

    林河坐在椅子上,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一旁的茶碗里还满着没了色的凉茶,他静静等待着,闭目养神,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中年官员走了进来,看到林河立刻抱拳打招呼:“哎呀呀,林掌柜,实在抱歉,本官出城一趟,怠慢您了,来人,快点给林掌柜换新茶来。”

    这人便是新安县的县令范世冲,如今已经四十余岁,举人出身的他只做到县令,自然不仅是时运不济,没有有力的座师和同年才是其中关窍,范世冲原本想再过几年致仕归乡,却不曾时来运转迎来香港开埠,这两个月来,从林河手上得了不少好处,因此对林河也颇为热情。

    仆人在范世冲的训斥下换来新茶,林河却是也不动,范世冲笑问:“林掌柜这是来拜见岩野先生的吧?”

    林河点点头:“老父母明鉴,小人正是为此而来,只是三次到此,三次不见。”

    范世冲冲着后堂眨眨眼,说:“岩野先生不在衙内,兴许是拜见士绅去了。”

    林河微微一笑,心领神会,知道那岩野先生是避而不见,但是林河却没有像以往告退,说:“这一次,岩野先生不见也得见!”

    “林掌柜这话说的。”范世冲一脸为难。

    林河哈哈一笑,把带来的一个木盒踹倒,咣当一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滚到了范世冲的面前,通体涂抹了石灰,散发着腐臭,正怒目圆睁的瞪着自己,赫然是个人头。

    范世冲虽然心中与林河亲近,骤然下了一跳心中也是不悦,一拍桌子站起来:“林河,你这是何意?”

    林河笑了笑,道:“这是岩野先生喜欢的礼物啊。”

    “这是个人头!”范世冲捂着鼻子大声喝道。

    林河笑了笑:“这是个东虏的人头,而且是新鲜的,砍下来不到两个月!”

    范世冲一时语塞,正不知如何处置,陈邦彦从后衙走了进来,看了看地上的人头,对范世冲说道:“范大人先去忙吧,这里有我。”

    范世冲连忙起身离开,陈邦彦一挥手,身旁的护卫把人头收拾走了,陈邦彦冷声问:“你们李掌柜回来了?”

    林河笑了笑:“自然没有,东海有上百个部落,还有东虏劲旅,如何轻易解决,但是我家大掌柜惦记着香港的事情,知道这里不会那么顺利,所以就先把这次斩获送了回来,六百四十个真夷脑袋,其中梅勒章京一人,甲喇章京两人。”

    “都是真夷?”陈邦彦诧异问道。

    林河笑了笑,说:“哪能,您当东虏是瓜菜啊,随便切?二百多颗是八旗真夷,其余脑袋都是东虏在当地的附庸,长相差不多,朝廷也分辨不出来。还抓了几百个俘虏,不过我们在东海之地需要劳力,便没有带回来。”

    陈邦彦见林河如此诚实,微微点头,林河见他不慌不忙,敲了敲桌子,说:“陈大人,沈大人留您在这里处置开埠一事,您却一直避而不见,便是想见也是多番推诿,本就违反了总督大人和我家大掌柜的约定,我家大掌柜不计前嫌,在东海之地为朝廷拼命杀虏,您就如此对待,这是要让我社团的义士寒心吗?”

    陈邦彦轻咳一声,脸色有些尴尬,他是广东大儒,平日都是教导旁人,何曾被人如此教训过,而且对方不过是一介商贾罢了,对于李明勋寒心不寒心他并不在乎,真正让他为难的是来自沈犹龙的催问。

    在广州呆了一个月的沈犹龙已经赶往两广总督的驻地肇庆,说是会见军政要员,而实际上就是想看看能从两广之地挤出多少饷银支援辽东的战争,然而,结局并不让人满意,沈犹龙多番斡旋,也不过挤出三万余两,而底下官员也纷纷叫苦,沈犹龙越发希望陈邦彦快速打开香港的局面,收来地租银。

    “如今松锦战事正酣,东虏势大,洪承畴督师出山海关,兵多饷艰,我两广无兵卒之援,只能以饷相助,”

    陈邦彦想起今早收到的信函,叹息一声,说道:“林掌柜,并非我为难你,实在是无计可施啊。方才你来时,可见到衙门前的那些轿子了吗?”

    林河点头,这几次来他都是见到了,看形制,都是缙绅所用,而且不光是本地的更多的来自广州、南海、顺德的大缙绅,这等人物,平日在新安这类小县城都是横着走的。

    “总督大人催饷多次,但这些缙绅根本不体谅国事艰难,听闻开埠,便是私下串联,合起伙来施压于我,要求县衙减免地租银,原本预计,第一年的地租可收银三万两,可是如今被他们一闹,怕是连三千两都收不到了。”陈邦彦苦着脸说道。

    林河听了这话,皱眉思索,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陈邦彦见他如此,欣然问:“林掌柜似有良策?”

    林河冲陈邦彦点点头,陈邦彦连忙吩咐衙役仆从都出去,林河才说:“小人教您一个法子,今年的地租肯定能收五万两!”

    “快些说来。”陈邦彦道。

    林河笑了笑:“这个法子就是推诿扯皮!”

    陈邦彦想起这段时日如何对待林河,脸色大变:“你莫不是在讥讽于我吗?”

    林河连连摇头:“您别误会,小人没有这个胆量,更没这个必要。”

    陈邦彦道:“究竟如何,速速说来,若是说不出什么来,休要怪我不讲情面。”

    林河道:“其实法子很简单,您索性把整个香港岛都租给我们,租期就三十年吧,第一年五万两,以后每三天定一次租金,而那些缙绅的商铺想要租地,就要朝我们租了,和衙门就没什么关系了。”

    “那他们要合伙朝你们施压呢?”陈邦彦问。

    林河笑了:“咱们先签好契书,堂堂两广总督总不能不认账,而如果对我们施压,我们就把契书给他们看,一年五万两,我们总不能赔本吧,让他们去找衙门。而衙门大可以说,钱都花了,总不能退吧,把这责任当猪尿泡踢,你踢给我,我踢给你就是了。”

    陈邦彦感觉大为有理,但是很快眉头微皱:“总不能一直相互推诿吧,若是商贸不兴,你也不怕你们大掌柜怪罪?”

    林河抱拳道:“这您就不用操心了,这通番的买卖最是赚钱,上个月上岸开设店铺的,哪个赚的银子不是以千计数,很快他们就发现,与赚的钱相比,租金实在是不值一提,等大家习惯了交租金,那么提高租金也就不会有问题了。”

    林河在县衙与陈邦彦商议到了深夜,许多细节上的问题争执不下,但是林河一点也没有让步的意思,因为他很明白,这件事涉及到的是两广诸多缙绅的利益,莫要说他陈邦彦,就是两广总督沈犹龙也不敢轻易决断,但林河也明白,沈犹龙和陈邦彦不过是碍于文人的颜面和朝廷官吏的威严,不好在租金问题上锱铢必较,既然自己愿意为其分担缙绅的压力,还提高了今年的租金收入,这件事已经八九不离十。

    从县衙出来之后的林河直奔县城最好的酒楼望江楼,新安县令范世冲和一干衙署已经等待多时,林河到场之后把酒言欢,出手甚是大方,大小官吏纷纷乐在其中,而这类酒宴和贿赂林河这几个月做了几次了,也正因如此,新安县衙只是在岛上保持存在罢了,真正的行政权力渐渐落在了商社的手中。

    来了一次新安,事情办的极为顺利,让林河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心情越发舒畅,想着回到船上该如何斟酌字句,好向万里之遥的李明勋汇报的时候,却忽然觉得轿子不动了,他掀开布帘,往外看去,清晨朦胧的街道上,十几个人把自己的轿子困住了。

    “哪里来的狗东西,连县衙的轿子都敢拦,不要命了!”仆役大声喊道。

    然而,人群之中钻出一个倭人打扮的武士,手中的倭刀抵在了仆役的肚子上,吓的那仆役当场尿了裤子,林河看了看这打扮,眉头微皱:“你们是什么人?”

    “我家少主请林先生过去一趟。”那倭人操着闽南口音的汉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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