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色禅师与儿子十几年没见,最后一面时,福全还只是一个孩子,此刻相见却已经是成家生子,不由的感慨万千,二人紧紧抱住,久久不语,几个女人和孩子都好奇的看着一身破旧僧袍的无色,想看看自己这个曾经当过大清皇帝的亲人是个什么模样。

    裴元器见状,从桌上拿起酒杯倒了一杯,一饮而尽,说道:“我知道,我这个外人在这里,你们不好说话,这一杯算我敬你们的一家团聚的,我没有什么好祝福你们的,只想告诉你们,你们一家是诚心归附的,无论你们是何民族,是何出身,只要保持忠顺,会有一生福报,诸位,请尽情的享受团聚的幸福,最后,请允许我为你们增添一下酒菜。”

    随着裴元器拍了拍手掌,丰盛的菜肴被仆人用桌子端了进来,因为地处天山北路的游牧地区,桌上最多的菜肴就是牛羊肉,烟熏羊腿、烤牛排、满锅沸腾的羊肉,大块的乳酪摆满了巨大的盘子,而本地人最喜欢的大乱炖则直接支起了一口大锅:鲜嫩的牛羊肉和羊杂与蘑菇、白菜、萝卜混杂在一起,各种香料加入进去,用木炭点燃小火慢炖,乳白色的汤品里肉与菜在翻滚,看起来就很有食欲。

    而酒水更是花样很多,马奶酒不限量供应,叶尔羌帝国出产的葡萄酒,哈密来的老窖,还有几瓶从北京运来的好酒,算是裴元器私人的赠送。

    “索额图先生,你也要参加禅师的家宴吗?”裴元器对索额图说道。

    索额图一时窘迫,裴元器笑道:“告诉你一个消息,你的父亲索尼也来了,请随我去见一见他吧。”

    索额图听了这话,不顾和无色禅师道别,立刻跟着裴元器出去了,追上之后,问道:“裴大人,我可以带上我的药箱吗?”

    裴元器笑着说:“当然可以,你不仅可以为你的父亲诊治,也可以让他走的时候带走一些常用的药品,当然,数量不能太多。”

    “好,谢裴大人。”

    裴元器带着索额图走进了专门安排的大帐之中,帐篷里只坐了常阿岱、索尼和几个书记官,常阿岱闭眼假寐,而索尼则翻看着一。

    “裴长官,他们进来后只相互打了个招呼,没说正事,连话都没说几句。”守在门口的军官低声说道。

    常阿岱等也是见到裴元器,常阿岱说:“裴大人,你终于来了,陈将军不问谈判的事,裴大人再不在现场,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您是全权特使,相信索尼大人也是,你们两个谈就是了。”裴元器笑呵呵的坐下。

    常阿岱苦涩说道:“话虽如此,但我爱新觉罗这个姓氏是去不掉的,您不在场,我怕有人说出不是来。”

    裴元器笑了:“不愧跟了李德灿好些年,那个老狐狸做人做事就是滴水不漏,常大人,您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对了,索额图不用介绍吧,当年与常大人一起去过漠北。”

    索尼见到自己的儿子,强忍激动,问:“索额图也参与谈判吗?”

    裴元器道:“来的时候,皇上说了,这里的事对无色禅师不用隐瞒,但禅师此刻正享受天伦之乐,只能由索额图代为传达,所以索额图听一听,不用发表意见。当然,我也只是听一听,呵呵,二位继续吧。”

    忽然想起一件事,裴元器说:“有一件事先说好,求娶长公主的事休要再提,这件事没得谈,我建议索性不谈,会议记录上就别出现了。”

    裴元器想到自己小时候被李筠婼大耳帖子啪啪打,又想起临来时的耳提面命,实在是心有余悸,他是在御前长大的,长公主的端庄和温婉他是一点没有感觉到过,能回忆的只有火辣辣的大耳帖子。

    双方的和谈在裴元器到达后很快开始,两面都很有诚意,满洲方面可以去除国号、帝号,称臣归藩,退出天山北路,不介入西域事务,而帝国则报以封王、划定势力范围,不派兵入境,互不骚扰等诸多条款。

    但诚意的基础不在于有多少真心,而在于双方知道这次和谈只是停战罢了,满洲一方希望在停战期间扩充实力,获取更多的筹码,而帝国一方则需要安抚满洲后整合周边的力量,在下一场战争到来的之前取得更有利的态势。帝国想限制满洲实力,而满洲则希望扩张,所以矛盾很快出现,聚焦在朝贡上。

    朝贡依旧是帝国藩政的重要一环,但可没有前明时的薄来厚往,对于陆地上的藩属,无论内藩还是外藩,都是厚来厚往,以奢侈之品换军国利器。

    常阿岱要求新满洲每年向帝国进贡战马两千匹,貂皮、水獭皮等毛皮三千张,战马是军队扩张的关键,而毛皮则是新满洲手中最有竞争力的商品,而帝国方面则会回赐瓷器、丝绸棉布等纺织品,这是一种变相的贸易,但常阿岱提出的条款非常苛刻,就以纺织品为例,索尼希望得到棉布和丝绸,这些在中亚和俄罗斯都是硬通货,比金银还要管用,可常阿岱却只愿意提供成衣等纺织成品,成品比布匹价值高,这些剪裁缝制的成品都是按照满洲的民族习惯制成的,显然这就限制了这些纺织品的使用广度,至少俄罗斯人是不可能穿满洲式样的衣服的,而把成品拆开就不值钱了。

    瓷器上也是一样,帝国希望提供高品质的奢侈品瓷器,皇家出品必属精品,而满洲却希望大批量的瓷器销往俄罗斯和中亚。

    唇枪舌战,争执不断,裴元器搓了搓发干的眼睛,说道:“常大人,索尼大人,又没说必须今晚有个结局,缓议吧,明天咱们再谈怎么样?”

    索尼也知道,僵持下去不是什么好办法,只能同意,裴元器却是说道:“索尼大人,你也别揪着细枝末节不放,真想讨些便宜,在其他地方动动手脚,相信常大人也不会不给面子。”

    “其他方向?”索尼不解的问。

    裴元器随口说道:“比如把噶尔丹的人头拿来,足以换些好条款的。困了,明天再说,散了吧。”

    索尼没有多言,而是退出了谈判桌,与索额图并肩回了自己的帐篷,他几年未见儿子,依稀记得当年在漠北,索额图替顺治送信时,依旧心向大清,可父子二人私下交谈,索额图全然没了雄心壮志,只是关心索尼的身体和在异域的生活,一点也不想谈时局和政治。

    第二日一早,索尼被一阵孩子的吵闹声惊醒了,走出帐篷的时候发现是福全的几个孩子在草地上玩耍,孩子们笑的非常开心,而在一旁看顾的则是大清的太上皇,帝国的无色禅师福临。

    “太上皇。”索尼热泪盈眶,就要跪在地上。

    无色禅师拦住了索尼,笑道:“贫僧只是一个野僧,哪里是什么太上皇啊。”

    在拉起索尼之后,无色细细端详,感慨说:“索尼,你老了,在西伯利亚的日子不好过吧,哎,终究是我害了你。”

    索尼坚定说道:“太上皇,奴才为大清死不足惜,区区辛劳算什么呢?”

    无色微微摇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是叮嘱索尼照顾好自己,径直回了自己的帐篷,再出来的时候已经身背药箱,索额图跟在他的后面,两个人像极了走街串巷的郎中,相伴去了后营,为缺乏医疗服务的准噶尔士兵看病去了。

    “索尼,父亲他已经全然看开了,他不再是帝王,只是一个寻常僧侣,他依旧心怀天下,但却不再动刀兵权柄,只想着用医术和农业知识造福一方,他真的放下了。”福全出现在了索尼的身后,感慨出声。

    索尼叹息一声,拉着福全进了帐篷,福全问:“索尼,昨晚的谈判情况如何?”

    “大部分条款都达成了一致,问题出在两个议题上,朝贡和噶尔丹。朝贡很复杂,需要长时间博弈,但噶尔丹这个问题上我拿不定主意。”索尼倒是也没有隐瞒,直言说道。

    福全盘腿坐在羊皮垫子上,倒了一杯水,说道:“不管怎么说,噶尔丹不应再出现在我们这边,帝国与噶尔丹是不死不休的,而且他们不希望我们插手天山北路的事务,满洲中却有一个噶尔丹,很容易在将来执行中招惹是非,破坏和平。”

    索尼想了想,深觉福全所言有理,但也没有深入讨论下去,反问道:“王爷,您这边怎么样?”

    福全老实说道:“从到了这里,我们就一直被优待,汉人没有和我谈论任何正事,而且那个裴大人保证,不会让我做背叛满洲和皇兄的事,但也没说让我做什么事。”

    “如此说来,帝国方面有意让您做什么?”索尼倒是一下抓住了关键。

    福全点点头,没有否认这一点,索尼陷入深思之中,但终究还是想不出福全会被要求做什么。

    帐篷里陷入了沉寂之中,不多时,守在外面的侍卫进来,带来了一个官员,正是常阿岱身边的,索尼昨日见过因此识的,官员道:“索尼大人,常大人说今天白日的会谈取消了,下午有一个宴会,希望您两位可以参加。”

    “宴会,都有什么人参加?”索尼问。

    官员道:“除了军中诸将,就是卫拉特的一些贵酋和几位伯克。”

    索尼微笑点头,说:“我和福全王爷都会参加的,多谢。”

    待那官员离开后,索尼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说:“卫拉特各部盟的人来了,这意味着满洲与帝国之间的秘密谈判已经公开。”

    福全也是敏锐的抓到这一点,说:“那意味着伊犁那边都会知道噶尔丹!”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也深知现在新满洲的局势,之所以秘密谈判,主要还是瞒住准噶尔战争中依附于己方的卫拉特各部,其中噶尔丹是重中之重,而此刻帝国一方选择公开,就是向己方施压,试想,在噶尔丹接到满洲与帝国之间展开谈判后会怎么想呢,第一时间应该是担心自己成为新满洲与帝国交易的筹码吧。噶尔丹的选择不多,要么反叛,要么逃离,不管是哪一种,都是对新满洲实力的削弱,意味着谈判桌上,索尼就要再退一步。

    索尼弄清楚了这一点,立刻安排侍从传信,眼看着两名侍卫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就出了帝国的大营,索尼依旧不放心,悄悄在居住的营地中放了三丛火,这是与安排在大营外围的斥候约定的暗号。

    伊犁河谷。

    “顺义王,请交出您的佩刀和随身武器。”在大帐之前,噶尔丹第一次被要求上交武器,但他只是犹豫片刻,便上缴了所有的武器,连靴子里的匕首都掏了出来。

    走进大帐,噶尔丹没有行礼,而是直接站在了中间,看着玄烨,久久不语。终究,还是年轻的玄烨忍不住说:“我派遣了索尼和福全去乌兰乌素与帝国秘密谈判,但很快,这个消息会传遍这片土地。”

    噶尔丹没有任何吃惊的模样,说:“这不难猜到,塔尔巴哈台失败后,你没有率军撤退,也没有发动总攻,谈判并不意外。我想汉人已经把我的脑袋作为交易的筹码,对吗?”

    “是的,我在犹豫,要不要。”玄烨没有把话说完。

    噶尔丹道:“我知道您为何犹豫,实际上在这段时间我也接到了来自帝国方面的几封信件,他们希望我用你的脑袋换取一个爵位。我没有做,不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而是不愿意相信汉人的话罢了。我相信你也是这么想的,你和我,都是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晚是要除掉的。”

    玄烨并不否认这一点,而噶尔丹则坦然坐在地上:“说出您的决断吧,我无力反抗。”

    玄烨问:“我不想杀你,任何让帝国忌惮的人活着对我都有好处,可我们也容不下你,如果我放你离开,你会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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