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与陶子成同学反复告别,边宁挂断电话,然后等待家人的一个通信。

    每次都是差不多十一点半,他们会打电话来,不过也不是每天都通信的。边宁的父亲是一个粗条的家伙,他总是相信自己的孩子能照顾好自己。据说这一点是从祖父那里遗传过来的。

    边宁又想起自己的祖父了,那个老头真的挺有意思的,平时很沉默,一旦说起话来又变得絮絮叨叨,而且是个很心软的家伙,父亲说,印象里祖父只打过他一次。

    当时用皮带抽了脊背,痛得不行,这股痛感直到多年后,依旧记忆犹新。被教训后,父亲边泽趴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发现祖父边盛坐在床尾,也不做什么,就是发呆,祖父的背影挺着。父亲当时害怕,于是没有动。祖父不声不响地离开,父亲抚摸后背,厚厚的药膏油乎乎地粘在手上。

    在边宁小的时候,父母进城工作,留下他让祖父母照顾着。这也是无奈,各种无奈,有工作原因,有户口原因,有教育资格的原因,总之,他的童年是与祖父母一起的,不出意外的话,青少年也会是孤单一人。

    祖父在他进初中的那一年死的,原因是祖母死了,死在边宁读小学五年级的那个冬天。

    听着好像很奇怪,为什么祖父是因为祖母的死而离世,但这就像是一种难言的规律一样。老夫妻里面,女性死后,男性通常也活不过几年,也是因为无奈吧,各种无奈,有生活原因,有心理原因,有疾病的原因,或许有季节的原因。

    总之,祖父是走了。

    边宁回想起来,其实并不算多么难过,在经历长辈死亡的时候,他还没经历那个足够感受痛的年纪。

    也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夜晚会突然想起祖父。

    或许是因为情感的波动吧,边宁在恐惧自己的行动暴露,在欣喜桃子同学的娇声,在满足学业的进步,在自得能力的探索。

    大喜大悲,这个夏天的夜晚,边宁不想继续回忆,母亲说过,夏天是没有记忆的。夏天也不适合用来思念,思念是秋天的,夏天就留给新事物。

    “妈妈,既然夏天没有记忆,为什么要去看新事物?”

    “没有记忆的话,就不会挂念,能一直往前走。”

    “那我要是想要停下来呢。”

    “在春天吧,春天就停下来,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适合学习和充实自己,计划未来,因为春天是很美好的,在春天计划未来,也会想着美好的东西。”

    边宁其实从没有怀疑自己的父亲是不是一个诗人,和父亲在一起后,母亲也变得很有诗意。虽然平时面对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父亲总能发掘美的东西,同爱人分享。

    说起来,父亲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一个是帮助边宁自力更生,再有就是提前退休,带着伴侣去一个热带岛屿的海边开一间冰室。懒散的老板和漂亮勤快的老板娘,早上十点左右支摊,客人可以自己挑选喜欢的冷饮,坐在店里或者外面露天,桌椅都很简单,墙上有生锈的电扇吱呀呀转着头。一到黄昏傍晚,父亲带着母亲,拎着收音机去海滩上漫步,看海水退潮,看月亮升起来,看沙滩上的小螃蟹钻沙子。

    父母的爱情是很真挚的,对他们来说,边宁才是生活的闯入者,一个甜蜜的意外。

    如果不是因为教育负担太大,他们应该会有不止一个小孩。边宁也在考虑,自己以后会不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有弟弟的话,很多事情可以提前教给他,让他比自己的童年过得快乐幸福一些,如果有妹妹的话,就可以带着她到处游玩。

    不过,边宁回过神来,他还是一个人,坐在床边,等待父母的来电。

    边宁是不会主动给家人通话的,这个是无言的默契,甚至,假如父母不给他定时地发来视频邀请,他都会忘记自己还不是完全的独身。边宁回忆自己的父亲,这时候他突然就明白,为什么父亲是一个粗条的人,因为他也是这样一个习惯于孤独的人吧。

    一个孤独的人总是很相信别人能过得很好。仿佛这样,自己身上的苦难也变得微不足道。妈妈曾经也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后来一颗孤独的彗星闯入她的生活,她就毫不犹豫地跳出窗外,追逐彗星的轨迹一起到了远方。

    这么说来,母亲也是个孤独的人。

    边宁觉得孤独没什么不好的,他现在有基本的劳动能力,周末零工,一小时能有三百块——嗯,不算微薄的酬劳,只要是一个清白的人,在城里总不难活下来的。这类的零工能保证一个人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甚至可以攒钱买一些奢侈品,不过想要更进一步的婚姻和教育就十分不足了。

    那么多年轻人都蜗居在城市里,边宁所在的楼房,这些住户里就有很多这种青年,他们中许多人可能一个月都不会离开小区门口一趟,最多是下楼取个外卖,活得像是蜂蛹。

    嘀——

    视频电话来了,边宁搓了搓脸,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

    母亲郁姝宁又说些唠叨的话,嘱咐他要照顾好自己云云,边宁也忍不住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太劳累,郁姝宁闻言只是笑,对身旁不露脸的边泽说,“你儿子真是孝顺呢,像你似的。”

    边泽没有说什么,从边宁这边看,只有父亲的肩膀,还是那么厚重的样子。

    父亲真是一个很孝顺的人,边宁也不知究竟,总之,父亲看到祖父母的时候,总是轻松而开心的,没有过不耐烦。

    边宁想起祖母火葬的那天。那时候他当然已经记事了,据说在他还很小的时候,被母亲抱着参加过外祖母的葬礼,边宁没有一点印象。

    总之,在祖母火葬的那一天,父亲的脸色铁青,也是那一天,边宁第一次见到父亲在哭。

    父亲原来,也是会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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