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谷山,面对同一抹残阳,花语夕凝视着铺满山口的楚水军营帐,又想起她初次见到盛庸时的情景。

    那是在两个月前,她到附近县的饭馆出售她自制的鱼干。

    左右在河谷中闲着没事,她便用削尖了的树枝在溪水中捕鱼,然后放在火熏烤,制成一种独具风味的鱼干,再定期拿到县售卖。

    白雪音不知她会武功,乍一见她几乎百发百中的插鱼本领,既惊叹又羡慕地道:“静姝姐,这世还有你不会的事吗?”

    当时花语夕心不在焉地道:“这算什么,早晚有一天,我会插一条大鱼,一条大笨鱼。”

    花语夕用从县买回的香料制作熏鱼干,再拿到县卖给各家饭馆,赚些零用钱。她的鱼干卖得很好,饭馆的老板们纷纷表示,食客很喜欢这款熏鱼干,无论下酒还是烩菜,都是之选,这样的鱼干有多少他们就收多少。

    “那当然,也不问问我是谁。”花语夕心中得意,后来便让白雪音帮她打下手,两女配合着熏制鱼干,每次都能卖十多斤。

    这次有个老板有意让花语夕把所有鱼干都只卖给他们这一家饭馆,便在自家的饭馆中摆起宴席,想款待一下花语夕。他们一边吃喝,一边谈到南北的战事,老板说最近盛庸收编了一支叫什么楚水军的队伍,准备再次北伐。

    花语夕追问细节,确信楚水军果然已加入到盛庸的北伐大军中,且他们这次的目标不是河北,而是山东的青州山城。

    她暗吃一惊,虽然知道让楚水城的战士们跟随盛庸建立军功是他们最好的出路之一,但真等楚水军开赴前线,她还是感到担忧和不安。

    这种担忧在随后的几天逐渐放大,最后充满她的脑海,使她不得不做出决定,离开这个避世的小谷,到盛庸的军中看看。

    她首先取道河南,把白雪音送回了天莲峰,然后独自路,往山东去见盛庸。

    盛庸听说她来非常高兴,亲自把她接进了中军帐,并为她介绍北伐军中的几位主力将。

    当时帐中还有六位将军,分别是第一军的统帅,先锋大将平安,第二军的统帅,左都督何福,第三军统帅,右都督陈晖,第四军统帅,偏将军蓝西野,第五军统帅,副将张仲杰以及代表楚水军参加会议的蓝道行。

    众人依位次在帐中站成左右两列,平燕将军盛庸本人则披甲佩剑,傲立正中。他如传闻中一样,在宽大的头盔下还戴着个狰狞的铁面具,逼人的目光从面具的孔洞中直射出来,让人望而生畏。

    “民女花语夕,拜见盛大将军。”花语夕依足军中的礼数,单膝跪地,向盛庸行礼。

    “都说花大家智计过人,又和楚水军有着很深的渊源,有你这美女谋士为本将参赞军务,岂非令我大军如虎添翼?”盛庸洒然大笑,亲手将花语夕扶起,却让后者的内心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模糊感觉,似乎这位迄今为止唯一可在战场与朱棣掰掰手腕的“铁面将军”,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

    盛庸身除了铁盔、铁甲和铁面的锈油气息,还掺和着一股淡淡的花草香味。花语夕从未嗅到过这样特别的花香味,却又不解为何一个统率几十万大军的将领,身会有这样的香气。

    盛庸的目光凌厉至仿佛能把她的心事看透,若无其事地解释道:“本将曾在济南之战中受过伤,不想伤口发出的臭味丧了军心,便让人采了些当地的野花野草炼成精油,用久了就是这个味道。”

    除了盛庸,蓝道行也对她的到来表示激动。

    散会后,蓝道行把花语夕送出中军帐,一边领她前往军需官安排给她的小帐,一边给她讲述军中发生的事。

    花语夕一路好奇地打量着营中的各处细节,边走边问:“我们的楚水军也在这里吗?练兵练了那么久,他们现在究竟有多少战斗力。”

    “我们的阵地在马谷山,是参与此战所有部队中离青州最远的,我也是为今日的中军议事才赶过来,等下还要回去。”蓝道行苦笑道,“唉,大帅还是不信任我们,所以故意把我们投闲置散。楚水军虽然只有四千人,但他们无一不是我精心训练出来的,只要经过几次实战,我有把握把他们带成精锐中的精锐。”

    花语夕默念了两遍“马谷山”,见前面就是安排给自己起居用的小帐,轻声道:“送到这里就好,蓝帅军务繁忙,不必太为我挂心了。”

    蓝道行说一声“小姐多保重”,别了花语夕,径自返回楚水军驻扎的马谷山阵地。

    花语夕掀开帐帘,就见张仲杰坐在她的帐中,正含笑等着她进来。

    “你怎么在这?”她黛眉微蹙,有些心烦地看了张仲杰一眼,弓身钻进小帐。

    反正这是中军大营,人多眼杂,张仲杰不敢公然乱来,且听他有何话说。

    张仲杰首先表达了他对和花语夕重新站回同一立场的欣喜之情,然后略微凑近,又低声道:“这是天赐给我的良机,我一定会牢牢把握,把你追到手。”

    这次他不止是说说而已,而是真的对花语夕展开了疯狂的追求,且弄得大营之中人尽皆知。

    每天早,他都会恭候在花语夕的小帐外,等她出来,为她送一支今日新采的还沾着晨露的野花。

    “你头发有只蛾儿,看我捉它下来。”不等他伸手,花语夕早溜之大吉。

    晚,他又在花语夕的小帐外轻唱情歌,其中不乏各种肉麻露骨的歌词,惹得许多爱热闹的军士凑近围观,还暗中开盘,赌花语夕什么时候应下张仲杰的示爱。

    张仲杰的武功比起在京城时更有精进,时常赤着身,与军中的高手们比试摔跤。当然,他会故意出现在花语夕经过的地方。

    他的四象无极深不可测,若单以内功论,天下已罕有人可以企及,军中的普通高手自更难望其项背,被他打得落花流水,摔成什么样的都有。

    见花语夕反应平淡,张仲杰又和他的参谋们在花语夕能听到的地方高谈阔论,以展示他的军事韬略。花语夕当然不会被打动,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

    十天后的一个晚,张仲杰在花语夕的帐外摆起篝火,引来大量军士围观。他说有礼物送给花语夕,花语夕推说自己已经就寝,请他天亮再来。军士们跟着起哄,吵着非让花语夕出来,花语夕无奈,只得裹披风钻出小帐。

    张仲杰郑重其事地拿出一只象牙和虎骨制成的足环,说那面的象牙和虎骨,是他在云南猎到的,用来表达心意最恰当不过。

    军士们跟着起哄,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花语夕眉头紧皱,想接过足环,张仲杰却执意亲自为她戴。

    他单膝跪在花语夕的身前,身子垂得很低,额头几乎快贴在花语夕的脚面,仔细将足环套她白玉般的脚踝,军士们见状发出哄笑,纷纷问他:“香不香啊?”

    “香!太香了!”张仲杰哈哈大笑,手指却趁给花语夕戴足环的机会,有意无意在她脚碰了一下。

    花语夕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闪电般向旁跳开,以至于那足环锋利的兽骨,在她的脚踝划出一道长长的血丝。

    她本指望盛庸能替她制止此事,不料盛庸却婉言拒绝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张家里没人给他张罗亲事,我总不能阻他讨老婆嘛。”

    非但如此,盛庸还有意无意地为张仲杰创造机会,好像如果花语夕真被张仲杰追求到手,他也乐见其成似的。

    有时他们中军议事直到深夜,盛庸就让张仲杰送花语夕回她的小帐。有时明明是几个人一起说话,盛庸却找借口把其他人支开,最后只留下张仲杰陪着她。

    更有甚者,在六日后的一次军事会议,盛庸命张仲杰部前往乐安部署,接应临淄的陈晖部。

    会后,盛庸留下花语夕劝道:“小张为人是轻率了些,实战经验也不够丰富,不知花大家是否愿意和小张同赴乐安,帮我看着他点,也辅佐他别出什么岔子。”

    花语夕知道一旦去了乐安,军中事务都由张仲杰做主,她只会更被动,继续留在盛庸的中军大营也不妥当,便主动提出想去楚水军所在的马谷山阵地:“毕竟我也是楚水城出来的,和楚水城的战士们在一起,他们肯定会更卖力的。”

    她说得合情合理,盛庸只得无奈应允。

    于是花语夕收拾行李,当日便离开盛庸设在济阳的中军大营,来到马谷山下的楚水军营寨。

    那是一种回家的感觉。

    第一个发现花语夕来的是卓见庭,他在营外巡逻时遇到花语夕,激动地把她带进营寨,为她指点介绍。

    楚水军营盘坚固,军容整肃,比盛庸的中军大营亦不遑多让,花语夕看得十分欣慰,连连点头。

    卓见庭本就生得英俊,此时更见高挑,花语夕忍不住赞道:“几个月不见,你又长高了,那两个总缠着你的女孩子……”

    她话音未落,就见小蕾和婉儿一齐从一顶帐篷里钻出来,一边一个地挽起她的手臂,对她嘘寒问暖。

    “可以呀小伙子。”花语夕打趣卓见庭道,“两个妹妹都带来,就不怕她们闹脾气吃醋?”

    “才不会呢。”小蕾得意地道,“我和婉妹都商量好了,要是打赢这一仗,我们就一起嫁给见庭哥哥。”

    “不分大小。”婉儿点头补充道。

    花语夕听她们说“要是打赢”就如何如何,心中陡地一沉,再没心思理会被二女说得脸红的卓见庭,快步向主帐走去。

    在主帐中,她见到了蓝道行、萧无痕和蓝湘子,几位楚水城的核心骨干重逢,自是又有一番话说。

    “我不同意二哥说的,我们才不是被投闲置散,应该是被委以重任才对。”蓝湘子指着放在主帐正中的战场沙盘道,“如果我是燕王,知道青州被围,肯定发兵救援。他发兵必走沧州,而从沧州到青州最近的一条路,就经过我们驻守的马谷山。”

    萧无痕一震道:“围点打援?”

    “正是。”蓝湘子道,“只要我们挡住燕王的援军,就能立下此战的头功。”

    蓝道行有些烦躁地道:“我们区区四千人,凭什么挡住燕王的大军?”

    “二哥你看。”蓝湘子又指向沙盘的另一点,“四哥的第四军在利津驻防,只要我们能守住几个时辰,等四哥来援,再加大帅从济阳赶来接应的中军,我们三路齐进,肯定能把燕王打退,等到那时,想收拾一个小小的青州山城还不容易?”

    “你说得对。”蓝道行身为四千人的主帅,却并不喜欢摆架子,也从不刚愎自用,“若真能立下这等大功,离我们被洗白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于是众人开始积极备战,在马谷山设立各种防御工事,日夜操演阵法,准备迎接燕军的到来。

    花语夕虽无实职,在楚水军内的作用却显而易见。

    她自十六岁离家,到十九岁时入主京师神女楼,其间最美好的三年时光都在楚水城中度过。

    她生自宰相之家,读书识字,能歌善舞,由安萧寒指点武技,得蓝芷传授厨艺,又为少城主安一心传道受业,无论楚水城军方的蓝道行、蓝湘子,还是聆雨堂的萧无痕、虚无尘等人,都对她敬重有加。

    至于普通的楚水军战士,更是把她当作女神一般爱戴,视她为美丽与智慧的化身。毫不夸张地说,在楚水城,她可以随意走进任何一户人家,无论哪户人家都会拿出家里最好的酒菜招待,且视之为莫大的荣幸。

    当然,她也从不会白吃,或妙手治愈家中老人的顽疾,或教孩子念会一本《三字经》,又或帮久婚难孕的夫妇喜添贵子。

    在演武场,只要有她出现,战士们无不拿出十二分的力气表现,以至于后来蓝道行练兵时发现这个规律,隔三差五地请她到演武场旁的凉棚喝茶。

    是以她来到马谷山营寨后,楚水军的士气开始变得异常高涨,战士们摩拳擦掌,恨不得明天就和朱棣的大军决一死战。

    时光飞逝如水,很快,燕王亲率大军从北平出发的消息就传到了马谷山,楚水军战士们厉兵秣马,枕戈待旦,等待着决战日的到来。

    这一天探马回报,说燕军兵至沧州,驻扎一夜后果真朝马谷山的方向开来。蓝道行立即升帐,会众聚议,准备应敌事宜。

    会至一半,传令兵从中军营送来盛庸的调令,命萧无痕担任从中军大营往马谷山运送粮草的运粮官,并请她立即随传令兵返回中军大营,押送第一批粮草。

    “看来大帅也收到了燕王出兵的消息,知道我们接战在即。”蓝湘子不无激动地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我虽说会些武技,但从未担任过军中职务,运粮官责任重大,为何……”萧无痕不解地问。

    “大帅的将令如此,小人只负责传令。”传令兵无法回答她的疑惑,只得向众人出示印有盛庸大将军印的调令文件。

    “罢了,军令如山。”蓝道行一摆手道,“你去也好,毕竟是自己人,我们放心,总好过把运粮这关乎命运的大事交给外人。”

    蓝道行既发话,萧无痕便不再说,收拾一下便随传令兵离开。

    花语夕隐约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又想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她看看情绪激昂,正指挥兵士设置路障的蓝湘子,又看看在大帐前踱步,似乎想着什么心事的蓝道行,知道今晚将是他们最后的平静。

    如果不出意外,朱棣的大军将开到距马谷山二十多里外的地方休整,让远行的将士们养精蓄锐,然后于明天一早对他们展开攻击。

    黄昏时分,花语夕登马谷山,向西北远眺,想试试能不能看到朱棣的大军。

    残阳映着她似乎有些疲惫的容颜,把她随风飞舞的发丝挑染成耀眼的金色。

    她不禁又想起蓝桥。

    此时此刻,你究竟在哪里?如果换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她忽然感觉脚边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低头一看,却原来是那只名唤“小灵”的通天狸。

    花语夕在京城被二七会追杀时,小灵在神女楼落入柳月遥的手里。后来柳月遥托人把小灵送回给她在楚水城的姐姐萧无痕照看,萧无痕则带着小灵来到马谷山。

    现在萧无痕被调走,小灵就又回到了花语夕的身边。

    小灵仍和以前一样,通体雪白,柔软的长毛没有一丝杂色,天青色的耳朵翘得老高,一对蓝宝石般的大眼睛圆溜溜地盯着花语夕。

    它忽然咬住花语夕的裙角,把她往后拉了拉,似在提醒她山崖边危险,不要站得太靠边。

    “知道啦,会小心的。”花语夕笑着转身,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小灵的意思。原来它并不是在提醒自己山崖危险,而是想告诉她,有人来了。

    不知何时,张仲杰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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