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擂木冲车像怒龙般撞击在南关的城门处,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

    十二个时辰后的黎明时分,敌人猝然发动其自前日初次攻城以来的第十六次进攻。

    在墙头一角倦极而眠的风夜菱醒了过来,睁眼一看,睡前本是完整的墙头露出一个塌陷的缺口,城下漫山遍野都是火把光,耳内贯满了喊杀声、云梯架城墙的碰撞声、战士们兵刃交击的尖响、以及石头砸到地或墙的隆然震声。

    “哗啦啦!”

    风夜菱不用看也知这一声是凉水泼到城墙的声音,这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泼出的水很快就能在居庸关的城墙结成一层滑不留手的薄冰,从而增加鞑靼战士攀爬城墙的难度。

    她长身而起,左手蓦地一挥,抓住一支不知由何处射来的冷箭,拉开翳影弓朝城下反射过去,然后沿墙头朝瓮城最突前的方向移动。

    战士们正在来回奔走,拼死抗敌,人人眼睛血红,思维似也都变得迟钝。他们只剩下一个最简单的念头,就是以任何手段把来进犯的敌人挡住,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张辅喊哑了嗓子,风夜菱自己身也早在连夜的奋战中沾满血污。

    墙头伏尸处处,殷红的鲜血不住流淌和凝固在已变得焦黑的血迹,然后瞬间被又寒风冻成冰晶,但谁都没空去理会。

    天密云重重,阴沉的天光让人辨不清时辰,分不出此时仍是黑夜,还是已经破晓。

    墙头火把猎猎高燃,把天地染得一片血红,眼前所见有如人间地狱。

    假若没有记错的话,她在城头寸步不离地作战,已有整整一个昼夜。

    敌人的兵力不断增加,又对其他各段城墙假作佯攻,以分散守城军的兵力,使守城军愈加伤疲。

    她和张辅以区区五千战士对敌三万五,在以一敌七的兵力劣势下不眠不休地指挥着这场惨烈的护城之战,到刚才实在支持不下,才倚着城垛假寝半刻,岂知一下子就睡着了。

    当战鼓再响,她甚至已有点分不清楚这鼓声来自何方。

    “轰!”

    又是擂木撞在城墙的声音,风夜菱的脚下似是摇晃了一下。

    张辅苦笑道:“就算我们还能顶住这一波,等他们的下一波攻势来,还是要完蛋。”

    风夜菱刚想说点什么为他鼓劲,就见花语夕快步奔城头,边跑边道:“好了!好了!”

    她显然也长时间未曾合眼,双眼血丝密布,神态疲惫。

    风夜菱和张辅知她指的是已经完成对“烽烟半城”的准备,精神都是一振。

    张辅激动地道:“你是说,我们可以准备撤退,然后开始放毒了?”

    “可以了!”花语夕肯定地道,“我做了足足二十份的毒种,保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我们有救了。”张辅孩子般跳起来道,“咱们立即向北撤退,引敌人进入关城。”

    “且慢。”风夜菱谨慎地道,“好歹先挺过眼前这一波,否则若在后撤时给敌人撵,便麻烦了。”

    此刻心中有底,他们信心陡增,三人身先士卒,在城头浴血奋战,约莫半个时辰后,阿鲁台鸣金收兵。

    “他们回去吃早点哩。”花语夕嘴角泛起一丝冷的笑意,“现在轮到我们行动了。”

    临近辰时,阿鲁台正准备再次攻打关城,忽然就见本来立在城头的守军,竟全都消失不见了。

    “敌人弃关跑了!”他的内心涌起一股狂喜,立刻传下将令,命大军开进关城。

    城门被檑木轻松撞开,鞑靼战士们看着关城内空荡荡的街巷,都露出和主帅一样的喜色。

    身着鲜卑贵族服饰的拓跋良策马前道:“他们拼死抵抗了两天两夜,现在却跑得一干二净,当心有诈。”

    他和青元师是今天凌晨才从鬼力赤的北平大营赶往居庸关助阵的,此时见敌人不战自退,没了自己表现邀功的机会,心中甚是不快。

    耶帕乌里摇头道:“我看不像,被我们狂攻两天后,他们的防线早已濒临崩溃,就算不弃关逃跑,也挡不住我们的下一次进攻,还想要命的话,这时候脚底抹油再正常不过。”他和索罗是第一天便参与了攻城,言语间自是想夸大自己的功劳。

    阿鲁台见拓跋良还想再争论,一摆手道:“你们说得都有道理,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们一探便知。”

    他叫来手下一位名唤巴木图的千夫长,命其率麾下千人队先入关城探路,待确认城中没有伏兵或机关陷阱后,再来回报。

    巴木图高声领命,率军进入关城。

    关城西侧的孤崖,风夜菱和花语夕并肩而立,站在她们身后的还有二十名特别选出来的琅琊军精锐。

    她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座关城,看着巴木图领军进城探路,虽然被山巅的大风吹得发丝凌乱,手心却已紧张得冒汗。

    二十名琅琊军战士人人手持长弓,神情肃穆地排在二女身后,目光却落向关城内的各处街口,选择最佳的攻击位置。

    他们之所以能被遴选而出,凭借的是过人一等的超凡箭法,虽不能说每人都是神箭手,但在现有的队伍里,已绝对是优中择优的卓越人物。而他们的任务,就是在阿鲁台大军开进关城之后,以沾了“烽烟半城”毒种的羽箭居高射击,把毒烟传遍整座关城。

    武羿也是其中之一。

    他身为侯府卫队的成员,也曾参与过江浦救援的行动,可谓既勇敢又忠心。他跟随风夜菱一路从青州来到居庸关,此时又因擅长箭术,被选来参与这次高崖放毒的行动。

    武羿除了手里的长弓,还带着一大卷绳索,等射完了毒箭,他们就要从山崖的北侧撤离。由于北侧和东侧一样都是峭壁,他们需要垂下绳索,然后赶在敌人找过来前沿绳索下山,和已候在山下的蓝桥张辅等人会合。

    只要能够顺利下山,他们这次孤崖放毒的行动就可算是完美成功。

    不费吹灰之力,弹指间使鞑靼的五万铁骑惨死在关城之中。

    这就是“烽烟半城”的可怕之处。

    凛冽的西北风越刮越大,如刀子一般割在人的脸,然而无论风夜菱还是琅琊军的战士们,却都不为所动,如雕塑般立在崖巅。

    花语夕看他们这副模样,有意松活一下气氛,便轻笑着道:“幸亏以前没在北平生活,要是每次冬天都刮这样的大风,任你再娇嫩的肌肤,也要被吹得干枯开裂。”

    风夜菱摆弄着手中的翳影弓,闻言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所以北平不产狐狸精。”

    “哦?狐狸精是说我吗?”花语夕咯咯一笑道,“我就当夫人是在夸我了,毕竟能迷死人也是种本事。”

    二人的谈话虽不融洽,且话里话外夹枪带棒,但战士们听了都禁不住心中好笑,方才那种紧张的气氛也缓解了很多。

    过了一刻多钟,当巴木图的先头部队扫遍全城,他遣小校飞报阿鲁台,带回两个消息。

    首先是关内并未发现有任何伏兵或机关陷阱,也没有遭遇火攻的隐患。除此之外,他们还在很多营房内发现敌人撤退时没来及带走的粮食。

    第二个消息是,由于步骑军混杂,敌军撤退得并不快,他们站北城墙的墙头时,仍能看到北平军迤逦退走的队伍。北平军有近一半是步兵,如果决定追击,鞑靼铁骑穿过关城,很快就能撵敌人。

    “追还是不追,请将军下令。”那小校最后道。

    “追,当然要追!全军听令,立刻随我进入关城,进城后不作停留直扑北门,然后出门追杀敌军。让孛赛因的人也跟,虽然是追杀败军,但敌人狡诈,我们两部也不能轻易脱节。”阿鲁台露出残忍的笑容,“他娘的无胆鼠辈,看我追一个杀一个。”

    鞑靼铁骑分作四列纵队开进山城,沿中轴线穿过大云台下的石洞,径由北门而出。

    他们的前部刚出北关,很快就听一通鼓响,蓝桥率领的怀柔军分从左右山下杀出,同时诈退的张辅和琅琊军也反身杀回,三军合兵一处,立时把刚冲出关外的鞑靼前部阻住。

    居庸关原有两千驻军,加风夜菱带来的三千琅琊军和蓝桥的四千怀柔营,总兵力虽不比阿鲁台此行带来的五万大军,但由于钳制住城门口这狭窄的地点,率先追到关外的鞑靼军只有数百人,而后续的鞑靼战士因被前者挡住了去路,也只能被堵在城门内等候,一时无法形成有效的战力。

    “哼,螳臂当车是么?”阿鲁台恶狠狠地自语道,“现在关城在我手里,看咱们谁能耗得过谁。”

    他转头又吩咐副官:“通知孛赛因,让他不必着急来北门会战,现在风这么大,可以先找地方歇一下,顺便把他们留下的粮食收了。”

    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

    由于蓝桥张辅等人的队伍阻住北关不放鞑靼军出城,南关处的后队和孛赛因帖木儿的一万五千人仍不住鱼贯入关,关城内人口骤增,从俯瞰就如群蚁般在街道间穿行。

    孛赛因帖木儿收到阿鲁台的将令,命手下战士分别进驻城内的各个营房,一边疯狂抢掠北平军留下的物资,一边等待北关战场的结果。

    西北风愈吹越烈。

    “现在虽然看去是公子他们用局部优势的兵力挡住了阿鲁台出北关的路,但因其并不能对鞑靼军造成有效杀伤,只要阿鲁台足够耐心,拖到他们饥寒疲惫,总可以利用战士们轮换休息的人数优势拖垮他们,所以有城有粮的阿鲁台有十足的信心,并不怕拖下去。”花语夕笑了笑道,“幸亏我们有放毒这一手,阿鲁台很快就会知道,他错得有多厉害。”

    风夜菱沉声道:“什么时候动手?”

    花语夕眺望着南关外道:“再等等,现在南关外还有差不多一万人,等他们再……”

    一阵狂风袭来,把她说的最后几个字彻底淹没。

    “这风刮得真邪门,先前咋没见过这样的鬼天气?武羿的额角已凝起冰霜,他见头顶天光越来越暗,忽然一个激灵,跺着脚叫道:“我日,这片乌云该不会是……”

    他话音未落,忽觉脸一凉。

    那是一朵冰冷的雪花。

    连带花语夕和风夜菱在内,崖众人无不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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