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光后殿。

    史侯志得意满,举止略轻浮。虽已元服,然毕竟年少。人前人后,稍有参差,亦是人之常情。

    再加满饮数杯,酒意上头。步履虚浮,亦毋需大惊小怪。之所以,看似全无戒备。只因甄都宫中黄门,皆由洛阳徙来。黄门附汉而生,天家忠犬。故毋论何人为帝,皆忠心不二。换言之,除董侯亲信外,宫中一干人等,史侯皆可用之。且来时所携王仪卤簿,宫人、御卫,一应俱全。

    何况,骠骑大将军张济,已率三千西凉铁骑,戍守宫城。当万无一失。

    比起洛阳南北二宫,甄都宫颇显逼仄。除承光大殿外,余下宫室,能省则省。“宫无高台,物不雕饰”。毕竟,修造甄都宫之人,乃王太师。

    史侯舟车劳顿,日夜兼程。骤然松弛,再加酒醉。须臾,已呼呼大睡。

    “陛下,陛下?”

    人约黄昏,这才悠悠转醒。

    榻下所伏,正是食母史夫人。

    “阿母,何事。”醉后初醒,隐隐头痛。

    “陛下忘形矣。”史夫人,柔声劝谏:“董氏未除,董侯未废。何以高卧?”

    史夫人素谨慎。否则,端午刺曹,焉能滴水不漏。

    史侯幡然醒悟,猛然坐起:“阿母,所言是也。”

    “董氏二戚,秋毫之末。譬如‘背上之毛,腹下之毳,益一把飞不为加高,损一把飞不为加下(腹背之毛,无足轻重)’。然,董侯实乃心腹之疾。今为鱼肉,只需鸩酒一杯。‘变所欲为,易于反掌’。宜早除之。”史夫人进言。

    “阿母所言是也。”此亦是史侯心中所想,然如席间曹司空进言:“恐杀之轻慢,为蓟王所恶。另立麟子,如之奈何。”

    史夫人,哑口无言。所谓,狼前虎后。前有董侯,贵子未除。后有麟子阿斗,列队登基。史侯岂能随心所欲。

    见史夫人,心意难平。史侯遂好言宽慰:“今骠骑大将军,已将兵入宫。待有司考问,三五日之内,当有定论。”

    “董侯,一日未除。陛下,一日不安。”史夫人,恨声道。

    史侯,感同身受。然庙堂,毕竟不比江湖。断不可,手起刀落,快意恩仇。意气用事,必然后患无穷。史夫人,出身仙门。与史侯,所思所行,并不等同。

    甄都宫苑,守备森严。

    自禁锢院中,董侯“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幸有黄门令左丰,并虎贲中郎将王越,内外守护。免于危难。

    此时已知,史侯入甄。若论出身,董侯虽年幼,乃史侯叔父。怎奈,同母异父,云泥之别。董太皇醉酒受辱,诞下孽种。此时,宫中上下,皆已传遍。更有甚者,董太皇,假逐鬼童子,行鱼目混珠。阴差阳错,被贼臣董卓立为汉帝。毋论对错,拨乱反正,乃成必然。

    可以预见。无天子大位护身。被废为庶人。只需鸩酒一杯,足可归西。好比“以忧死”。

    大限将至。董侯时日无多,屈指可数。

    趁暮色遮掩。便有小黄门,翻墙来报。黄门令左丰,悉知内外时局。仍不死心:“蓟王何言?”

    “蓟王无言。”小黄门如实作答。

    “再探。”左丰言道。

    “喏。”小黄门领命自去。

    回望石上亭阁,左丰不由一声长叹。

    见左丰,去而复返,难掩心事。亭中董侯,何必再问。

    “乱汉孤孽,死有余辜。”董侯言道:“吾命休矣。”

    “陛下,慎言。”黄门令左丰,出言劝谏:“尚无定论,岂能妄自轻贱。”

    “叔父传书,长兄布告。河北却无片言。且昔日永乐宫事,朕亦思之不忘。黄门令,不必再劝。”

    “陛下……”左丰,满面愁容,欲言又止。

    “陛下。”便在此时,虎贲中郎将王越来报。

    “何事。”董侯勉强出声。

    “司空司直,程昱求见。”王越答曰。

    “必是曹司空之命。”董侯心中了然:“何患一见。”

    “喏。”王越命令。

    须臾,司直程昱入阁:“叩见陛下。”

    “司直免礼。”董侯临危不乱:“所为何来。”

    “司空已命有司,考问车骑大将军并安集将军之罪。”司直程昱,谦卑如前:“乞问陛下圣意。”

    “可。”董侯言简意赅。

    “喏。”程昱伏地领命,又低语进言:“弘农王,已移驾承光殿。司空言,陛下少安。”

    “……朕,知矣。”董侯,略显迟疑。曹司空,枭雄之姿。心意如何,未可知也。

    程昱叩别天子,转去承光后殿。

    “拜见王上。”

    “司直免礼。”史侯洗漱更衣,正襟危坐。

    “禀王上。司空言,‘拂钟无声,应机立断’。譬如,‘蝮蛇螫手,壮士解腕’。命下臣,夜考二董。”

    “善。”曹司空,急君之所急。史侯焉能不喜。

    “为示公道。司空请王上移驾旁观。”程昱道明来意。

    史侯,正欲开口,忽话锋一转:“二董之罪,司空决断。”言下之意,曹司空先除二董,立投名状。待为董侯定罪时,史侯再出手不迟。

    “喏。”程昱亦不勉强,这便拜退。

    待程昱出殿。史夫人,自出琉璃画壁:“陛下何不命曹司空,明日为董侯定罪。”

    “可。”史侯亦如此想。见四处无人,史侯低声问道:“端午之事,何如?”

    “陛下安心。门人行事,神鬼不知也。”史夫人答曰。

    见殿外暮色深沉,史侯忐忑忽生:“三日之内,董侯必废。”

    “陛下,明见。”史夫人,无声退避。

    甄都宫,若卢诏狱。

    二董并家小,悉数下狱。曹司空命人,夜提重犯,行三司会审。

    董承、董重,心气尽去,萎靡不振。

    三司所问,一概不认。二人贵为外戚,不得五刑加身。急切间,断难定罪。

    逼急,董承冷笑出声:“某女,已配蓟王。曹司空,欲诛蓟王家乎?”

    “大将军,慎言。”司直程昱,面色微变。

    蓟王无小事。

    三司互相低语,皆不敢妄下定论。遂传书曹司空定夺。

    兹事体大。曹司空,亲赴承光殿。向史侯道明原委。

    “既是董太皇赐婚,当有其事。”史侯曾为天子,洛阳宫闱旧事,多有所知。

    “为今之计,该当何为?”无外人在场,曹司空索性,直言相问。

    “先废董侯,可乎?”史侯欲避难就易。

    “下臣,敢不从命。”曹孟德心中窃喜,而面露谦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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