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大营。

    天寒地冻。河岸旷野,苦无遮拦。冷风呼啸,寒气逼人。恰逢鸡鸣时分,火塘炭火闪烁,帐内鼾声四起。帐外裹着薄冰,营墙覆满冰凌。守卫蜷缩在背风的墙垛,瑟瑟发抖,半梦半醒,无法深眠。

    远远望去,凸立在河岸高地上的兵营,仿佛匍匐在河边冻土的冰雕死物,生机全无。

    寂静的夜色中,忽起窸窸窣窣,群鼠过境般细微的声响。声响由远及近,渐渐放大。须臾,竟好似万马奔腾。

    沉睡中的主将猛然拔出枕边短剑:“何人行刺!”

    “报都尉,似有大队人马夜袭。”帐外卫士这便出声。

    “速速披甲,击鼓迎敌!”主将翻身下榻,提剑怒喝。

    “喏!”

    冰水敷面,神清气爽。待主将披挂而出,麾下众将已齐聚帐下:“都尉!”

    “可有斥候回营?”曹操目光如炬。

    “并无斥候返回。”

    “可有狼烟升起?”曹操再问。

    “亦无狼烟升起。”

    “可见火把长龙?”曹操三问。

    “皆未见举火。”

    “既无斥候,又未见狼烟、火把。敌人如何夜袭?”曹操反问。

    “卑下不知。”众人皆摇头。

    见几人目光闪烁,曹操顿时起疑:“为何不闻鼓声?”

    “这……”几人一时词穷。

    再侧耳倾听,雷吼声中似杂有碰撞破碎异响,隐隐还伴有湍流之声。

    曹操这便醒悟。乃是大河解冻!

    黎阳营久驻此地,营中人等焉能不知大河解冻。必是想试探与我,故隐瞒不报。且看一军主将可有胆略,将大营之兵。心念至此,曹操龇牙一笑:“既如此,未必是敌袭。但亦不可不防。传我将令。各部曲候以上,皆领亲卫巡视大营各处。五刻一换,不得有误。违令者,斩!”

    “……喏!”

    说完,曹操转身回帐。待帘落,又闪到一旁,侧耳倾听。

    听各营守将唉声叹气,颇多偷鸡不成蚀把米。曹操嘿声一笑,脱靴卸甲,自去酣睡不提。

    今春河水大涨。上游洪峰冲破冰封,携浮冰一路下泄。终于撞开河道,奔流入海。大河遂全线贯通。

    再遇几场春雨。旷野冰雪消融,草色萌青。放眼望去,远山近水,春意融融。

    寒气渐消,暖意升腾。

    蛰伏一个冬季的汉军,倾巢而出。以大河为界,河北之地,数路并发,四面围剿冀州黄巾贼军。

    黄巾贼据城而守。整整一个冬日,拆城中大户宅院楼宇,用于加固城池,融铜化铁,打造守城诸器,未有丝毫懈怠。

    斥候曾遥见城内土丘,如今亦被填平。却不知贼人何用。数路汉军,捷报频传。收复众多失地。奈何仍有诸多坚城要塞,被黄巾所占。急切间难以攻下。

    城内黄巾以逸待劳。趁汉军久攻不下,身心俱疲。不时出城袭营,双方互有胜负。到三月末,战况陷入胶着。

    光和六年,春,三月,辛未(二十一日),赦天下。

    独不赦党人与张角。

    洛阳南郭,车马陆续抵达太学门外。

    “贾府丞。”

    贾诩闻声回头,急忙行礼:“下官见过太尉。”

    正是太尉杨赐。

    “府丞无需多礼。”杨赐笑问:“可也是来观《熹平石经》否?”

    “正是。”贾诩点头一笑。

    杨赐环视碑林,不由一声叹:“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遥想当年,蔡议郎与老夫等人联名上疏,求‘正定五经’。今却物是人非。睹物思人,颇多感怀。”

    自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大儒频出,儒生遍地。熟读儒经亦成为士人进身之阶。而经书转相传抄,文字或有脱论,师承不同,亦多歧异。诸博士为争高下,更互相攻讦(gōng jié),甚至有人向宫官行贿,涂改兰台漆书经字,以与手中传本相合。

    为免‘谷儒穿凿,疑误后学‘。熹平四年,议郎蔡邕会同五官中郎将堂溪典、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磾、议郎张训、韩说、太史令单飏等,上疏奏请正定五经文字,并刊石立于南郊太学门外。

    获准后,蔡邕等即对今文所传《诗》、《书》、《易》、《春秋》、《公羊传》、《仪礼》、《论语》七部经书,进行校订,每经并附校记,由蔡邕以汉隶书写,召工匠依样刊于碑上。

    直到今年,《熹平石经》才刊刻完毕。共四十六碑,由东向西,折而南,又折而向东,呈“匚(fāng)”字形,立于太学讲堂门外东侧,上覆屋顶,两侧围以护栏,史称《熹平石经》。

    石经初立时,便有许多士子来观摹,乃至“车乘日千馀辆,填塞阡陌”。

    然今日刻成,太学却门前冷落,车马稀少。究其原因,正因关东、关西、二地播乱。贼军阻塞交通,洛阳渐成死地。

    杨赐所感,贾诩岂能不知,这便试言道:“窃以为,二地贼乱,当速决。久之洛阳必乱。”

    “可因缺粮。”杨赐反问。

    “缺粮乃是其一。”贾诩一针见血:“若关东、关西二地,不能拨乱反正,久之人心思变,不复汉臣。”

    “府丞乃心忧二地世家豪右,起不臣之心?”杨赐懂了。

    “然也。”贾诩此虑,并非危言耸听。党锢未除,世家积怨已久。若趁势而起,与贼寇遥相呼应,社稷危矣。

    “老夫听闻关东局势胶着,难言得胜。”杨赐心情沉重。

    “黄巾贼龟缩不出,据城而守。急切间难以攻下。且城中百姓,多有通贼者。或为耳目,或助守城池。贼势日众,难以破城。”贾诩言道。

    “不知,蓟王可有破城之策?”杨赐终于开口相问。

    “主公正忙于和亲大典,无暇他顾。蓟国兵力捉襟见肘,亦自顾不暇。”贾诩叹道:“兵法云:‘十则围之。’蓟国有心讨贼,却无力破城。”

    “洛阳缺粮之危,当如何破解?”杨赐再问。

    “今大河复开,想必渤海解冻亦不会太久。那时,蓟国明轮船便可将督亢粳米,源源不断运来洛阳。”贾诩答道。

    “如此,洛阳百姓必翘首以盼。老夫替京城百姓,谢蓟王活命之恩。”杨赐拜谢。

    “下官岂敢言谢。”贾诩急忙避让。

    “乱世至也。”起身后,杨赐语出深意:“此次黄巾贼乱,究竟如何收场,亦未可知也。”

    贾诩却答道:“乱世必出英杰。大汉煌煌四百年,人心向汉。岂是区区黄巾妖道可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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