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烟雨楼外人头攒动,好像有事发生。小乙三人上前一看,顾伯顾大娘还有福伯都在,脸色看起来都不是太好。他们身前站着一位中年男子,四十上下,正与三人交谈。小乙上前一看,大吃一惊,此人正是那刘府大管家,前些日子已被遣返,想不到会在这出现。这刘管家看到小乙三人,有些尴尬,跟顾大娘三人说了句话便出门去了。

    白青上前拉住顾大娘的手问道,

    “顾大娘,这是怎么回事?”

    顾大娘摸摸她脸蛋,

    “以后再没烟雨楼了,这地方以后姓王了!哎!”

    小乙三人大惊,

    “怎么说没就没呢,沐阳姐姐再也不回来了么?”

    顾大娘长叹一声,说道,

    “那刘喜,哦,不对,那王喜,刚才把这地契转让书都拿来了,让我们这几个看着办,甚是想留下,月俸在原有基础之上再加一倍。若是不肯,自行离开便是。”

    顾大娘顿了顿,接着又道,

    “我们虽说不喜那王家,对这烟雨楼也是有了二十多年感情的,可这招牌一换,心也就寒了。”

    小乙三人早知那刘喜有问题,顾大娘这一说,也在情理之中。顾伯福伯一齐点头,顾大娘又道,

    “我们也一把年纪了,不想干了,这就收拾东西回家养老。哎,你们陆姐姐前天过来要了匹马,我就知道她终于鼓起勇气了,那孩子从小便心系天下人,这下总算迈出第一步,我真为她高兴。”顾大娘看看小乙三人装束,笑了笑,

    “你们三个也想去吧,嗯,小乙,这一路你可得照顾好白青童陆,要是出了问题,顾大娘第一个不饶你!”

    小乙连忙点头回答,

    “顾大娘,您这都能猜到!还有,您们都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童陆白他一眼,说道,

    “还不知谁照顾谁,你……”

    顾大娘打断童陆说道,

    “好了好了,你们三个明日再走吧,下村的马车下午便回,你们坐着马车走,要方便很多。小乙你这么糙倒无所谓,把我白青折腾坏了,我可要心疼。那马车是你福伯的,我想他不会有意见吧!”

    众人齐齐看向福伯,福伯用手捻着几根胡须,笑着点头。

    “咱们再看看这烟雨楼吧。”

    众人一起出来,只见两个王府家丁正搬来梯子,要将这烟雨楼招牌卸下。这烟雨楼店招已经挂了二十多年,也算经历了风风雨雨,这一卸便是卸下了多少人事苍桑。突然一边梯子大动,那梯上之人差点被晃了下来。小乙定睛一看,一人正在摇晃梯子,阻止那人动作,嘴里还骂骂咧咧。正是那瘦猴,众人哭笑不得,又怕瘦猴吃亏,小乙上前将瘦猴拉回。不多时,人群中窜出几人围在梯下,要是再晚些,只怕这瘦猴要吃大亏。小乙心里清楚,再怎么也无法阻止了,也就随他们去吧。

    众人抬头看着烟雨楼招牌被放下,一块挂红新匾送入楼内,准备第二日开张大喜时再行悬挂,那匾上面大书“清风阁”三字,小乙白青童陆直摇头,童陆说道,

    “这名字比烟雨楼可差远了!”

    顾大娘一阵感叹,

    “哎,这张牙子酒水是一绝,那王喜早就买通了,所以这不论是烟雨楼又或是清风阁,酒水自然不会差的,不过以后这里,只怕还是要少些味道。”

    “什么味道?”小乙疑惑问道。

    “人味”。

    小乙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那王家是恶霸,是走狗,这楼也就已经是官府的眼睛了。众人摇摇头,走入后院。

    顾大娘招来伙计,说清原由,也表示不会再留。伙计们窃窃私语,随即有人表示不愿为王家做活,当然大多数伙计靠此为持生计,正犹豫不决。顾大娘大声道,

    “我知道大家都不愿为那王家干活,可大伙也要养家不是,我倒希望大家都留下来,只要不为那王家欺侮乡邻,又有何不可呢。我们这三个老东西累了,正好回家养老。”

    顾大娘笑了起来,又道,

    “哎,回家养老了。小乙他们三个也要走了,咱们一会吃个散伙饭,大家伙动起来。”

    大伙兴致不高,却也忙不停的准备吃食。福伯在关上大门,门口挂上歇业木牌,这牌子二十多年也没挂几次,这一挂,烟雨楼就真的没了。

    不一会,酒菜上桌,异常丰盛。小乙白青童陆坐在顾大娘身边,心里都有些难受。顾大娘让众伙计斟满酒水,然后端起酒碗,

    “都别哭丧着脸,以后要想再尝大娘手艺,老顾家院子半个时辰就到,不过可要自带食材,我们老两口可不往里贴!”

    众人闻言皆是挂着笑意。

    “来,咱先干一碗,今天不用干活,放开手脚吃喝起来。”她一饮而尽,众伙计也齐仰脖颈。

    不一会,酒桌之上便热闹起来。这福伯平日极少喝酒,没几碗便醉倒桌上,再不动弹。顾伯喝得大吐,顾大娘也不管他,任他一个劲的跑茅房。顾大娘眯眼坐着,肥胖身躯不住颤抖,她来者不拒,酒量极好。小乙与众人撞碗,还好他酒量了得,竟只是喝了个半醉半醒。白青童陆心情沉重,并未喝下多少。这饭竟是从正午时分一直吃到天黑,直到福伯马车回来,小乙三人才告别众人出了院门。

    三人来到那去往破庙的石桥,齐坐在桥边。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却徒增了许多伤感。三人望着江中明月,尽皆惘然。想他三人在这云龙赕相识已近三年,虽说平日吵闹,却也相互依赖,这三年也还算是过得顺心。倒也经常一同赏月,那时还有陆子苓,四人嘻嘻哈哈,好不欢快。怎知这离别之夜,竟是如此凄凉。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小乙问道。

    “我们睡了两日,该是八月十五了。”童陆回答。

    “呵,这王家也真会挑日子,诚心让人难受。”

    白青双手托腮,缓缓道,

    “明日就走了,还真是有些不舍。小乙哥,咱们以后还会回来么?”

    小乙想了想,摇头道,

    “不知道啊,也许会,也许不会。”

    白青看着月亮发呆,

    “要是姐姐回来看到我们不在了,烟雨楼也不在了,你说她会有多难过?”

    童陆叹了口气,回道,

    “我想姐姐也不会回来了。”

    三人再不言语。不远处,一匹俊马缚车而立,正吃着夜草,甚是悠闲。三人早将行李放入车中,随时可以出发。白青童陆本有些醉意,此时已然入睡,二人一左一右靠在小乙肩头,小乙肩膀宽阔,二人竟是睡得香甜。小乙将二人抱到车上,放下帘子,坐在车头。他心中五味杂陈,酒已然醒了大半,再无睡意,只怔怔看着月儿东升西落。

    小乙到石桥之上打拳,一想这是最后一次在这云龙赕打拳,他格外的卖力,他脱掉上衣,在月下石桥挥汗如雨。打完一套拳,心中平静不少,小乙想就趁这月色离开吧,免得白青童陆见物伤感。他拍拍马儿,轻轻拉拽缰绳,马儿倒也听话,慢慢拉车前行。路过曾经的烟雨楼,小乙停车观瞧,大门之上少了招牌,好似人丢了魂一般,再无一丝生气。良久,小乙叹了口气,拨转马头,缓缓离去。马车微微一震,小乙以为是那熟睡时爱踢脚的童陆,也不觉有异,继续驾车前行。

    为了白青童陆能够睡得安稳,小乙故意放慢速度,将这马车驶得极为平稳。不知觉间,东方已然发白,小乙双眼迷离,突然车上一声大吼,

    “停!快停!”

    小乙被吓了一跳,赶忙拉马停车。车帘打开,白青童陆探出头来,一脸错愕。小乙站起身来,只见那车顶之上趴着一人,虽面白如纸,长相却是极美,那人正微笑看着自己。小乙见他也是大惊,

    “沐白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是?你这是,受伤了?!”

    童陆白青一听,急忙跳出,与小乙一齐将沈沐白扶下。沈沐白左臂和腹部负伤,虽已稍作包扎,鲜血却早将白衫染红。他身后背有一只包袱,似是换洗衣物。

    小乙轻声问道,

    “沐白哥,你这是如何受的伤,又怎会在车顶之上呢,还有,姐姐们也一直都在找你,你这几年到底去哪了?”

    沈沐白笑了笑,慢慢说道,

    “你要不要一下这多问题,你们先把那行李都拿出来。”

    小乙三人满脸疑惑的看着他,他是真有些着急,

    “还不快点!”

    三人忙取出行李。沈沐白微笑点头,在马屁之上狠狠一拍,那马吃痛,带着空车疾驰而去。

    小乙三人大惊失色,又听沈沐白道,

    “别追了,咱从这里上山。”说完他指指一旁山崖。众人抬头,只见那山崖几乎是垂直而上,不远处崖壁向外伸出,一股水流倾泄而下,直直汇入沘江。小乙三人虽说与这沈沐白接触不多,却也知他不是歹人,何况这马车已经走远,只好陪他一起上崖。

    这山崖对小乙来说不算困难,可要再带上童陆白青,外加一个受伤的沈沐白,难度就要大了许多。为安全起见,小乙取出绳子,绑在自己腰间,依次将三人绑住。由小乙开道,再向下使劲,那三人爬起来才少费了不少气力。四人上了崖,便见到了那条小溪,沈沐白指着溪水,笑道,

    “咱们顺着这溪水向上,明日就到。”

    童陆疑惑问道,

    “沐白哥,咱这是要去往何处?”

    沈沐白看了看自己伤势,又无奈的看着三人,

    “嗯,这个地方啊,真如仙境一般,明日应该能到,你们见了也定然也会喜欢。小乙啊,这一路还要劳驾你扶哥哥一把了。”

    小乙摸摸头,

    “沐白哥,不过是费点气力而已,你千万不要客气。”

    说完他上前就将沈沐背起,溯溪而上。白青童陆咽了咽口水,跟在他身后。小乙只觉那沈沐白体重极轻,只比白青稍重一些,怕是长久以来都没有好好吃喝过了,他心中也是一阵酸楚。童陆只背自己的行囊却是有些跟不上了,他在后边不时叫唤,小乙只好不时停下等待。白青身后背着药箱行李,脸蛋红扑扑,口中直喘粗气。走出几个时辰,童陆实在无法动弹,几人只好停下,小乙拿出面饼几人分食。白青这才想起自己还背着药箱,给沈沐白换药包扎,她包得极好,沈沐白也是不住夸赞。

    走了不多久,童陆实在走不动了,坐在地上再不动弹,小乙只好放下沈沐白,几人就近找了个平坦之地过夜。小乙对这宿营之事十分熟练,不一会便生起火来,几人围坐火边,将面饼烤得泛黄,这可比冷食味道要好上百倍。小乙从溪水中捉来许多小螃蟹,正愁如何食用,他四周看看,心生一计。只见他搬起几块平坦大石放在火堆旁,用碎石将螃蟹压在上面,然后夹起烧红炭火放在碎石之上。不一会,那香味四溢开来,小乙拨弄一番,说了句好了,那三人也不顾烫嘴,一口一个吃了起来,口中不时叫着“好香”。小乙给自己拨了几个,看那三人吃完,才从怀中取出盐来。三人大惊,没想到小乙还带着盐,这小螃蟹若再加上些盐,滋味可是要好上不少。小乙看着三人,笑着吃蟹,还不时吧嗒嘴。童陆这时倒是来了力气,他瞪了小乙一眼,飞快跳进溪中四处摸索。不一会他就学着小乙串了两大串小螃蟹回来,白青和他忙活一番,又取来盐袋,这才好好品尝起这山间美味。要说以前和陆子苓一齐出门,也是吃过几次这山涧螃蟹,可那时只是游玩,从未如此辛苦,品出的滋味也就大大不同了。

    如此这般,走了三日,终于来到了沈沐白说的地方。这三日虽说辛苦,却也有不少乐趣,小乙不时打上几只野货,那三人吃着美味,也是乐得合不拢嘴。偶尔会听到野兽之声,却也未有正面冲突,一路也还算安全。沈沐白伤势迅速恢复,不用小乙一直背着了,不过见他心情时好时坏,小乙三人心中虽是忧虑,可也不愿多问。

    童陆一见这地方,大喊一声,

    “画!画!这是那画上的地方!”

    小乙白青想了一会,才记起是那沈沐白画中场景。沈沐白对此景视而不见,独自走开,小乙三人平复了心情,跟在他身后,也不多言。只见那沈沐白来到一处,小乙心中一震,竟是一座孤坟。他定睛一看,坟前木块之上刻有“慕容文茵之墓”几字,沈沐白将手搭在上面,久久不语。坟上杂草丛生,良久之后,沈沐白才用手将其拔除干净。

    小乙在湖边燃起篝火,沈沐白也过来坐火堆边上,他拿起一根木枝,拨弄炭火,轻声道,

    “你们一定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吧!”

    小乙三人早想询问,听他之言也都精神起来。

    “这事啊,快三年了,正是那元宵月圆之夜。当时回去,刚好撞见你们,你们肯定也都记得。”

    三人点头,又听他道,

    “记得那积雪刚融,我快马赶回,也是差点误了那元宵之约。茵茵抚得一手好琴,长相也是极美,在那鱼水缘也算是个头牌,诸多公子为一亲芳泽,尽皆挥金如土,可她最多也只抚琴莞尔,毫不逾越良家规矩。”小乙等人看过那文茵画像,确是美人无疑。

    “那年前数月,我都借住姐姐那里,晚间几乎也都在那鱼水缘度过。”他不好意思的摸摸头,

    “茵茵总是轻纱蒙面,为了能一睹她芳容,豪客总是不惜金银,老鸨则赚了个满怀,也是笑得合不拢嘴。她深知人心,想要见上茵茵,就更加困难了。我心中暗骂,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每日前往混个眼熟,想着终有一日茵茵会注意到我。”

    小乙递给他一只小蟹,他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待到食物下腹,方才继续说道,

    “一日,茵茵抚琴,虽是那讨客欢心之曲,我却能听出那曲中神意,她并无不甘委屈,只有无边寂寥。我心里一动,想这青楼之人,大都苦命,也大都有心有所怨,她越是如此,我好奇心越起。我这平日里喜好吹笛,这顺手一抓,便放到嘴边吹起。”沈沐白取出腰间白绿长笛,轻抚笛孔。

    “茵茵不防有笛声起,琴声微滞,随后便是琴笛相和,懂曲之人尽皆叹服,这茵茵琴艺似乎较之往日又高明了不少。众人听闻笛声却也不以为意,大都只当作是多了一些玩味罢了。之后每日茵茵抚琴,必有我笛声相伴,熟客都习以为常,老鸨也就无所谓了,反正她不用给我银两,反过来却会收我不少酒水钱。如此这般,这鱼水缘里大小丫环婆子都与我相熟,花了不少银钱,也终于见到茵茵面容。”沈沐阳眼中光芒四射,继而又慢慢暗淡下来,

    “这老鸨也是可恶,我也只能偶尔见到茵茵,不过即使这样,我也知足了。我曾想过花钱替她赎身,可她不愿,我也就不再勉强。我们虽说见面不多,却也知对方心意,在我心中她已然是我妻子了。”他手指这片小湖,轻声道,

    “她曾说过,想要找这么个地方,与心爱之人避世而居。我屋里那幅其实是她画的。说来也巧,曾经游历这点苍群峰,来过此处。当时是迷路偶得,却不知从何处行来。可沿溪而下便是另一出路,我们这几日便走的这路。茵茵一听大喜,与我相约到此处,可正值年关,无法抽身,便与她立下十五之约。怎料大雪封路,回来晚了些,不过也总算在十五之日回到云龙赕。可要上山只怕还需两日,这便是我失了约。”沈沐白苦痛神情溢于言表,接着道,

    “若非如此,茵茵也不会被那刘世杰杀死。”

    三人心头一动,细听他继续说来,

    “事发之时,我正在不远处饮酒,本想与那刘世杰搏命,可他武艺在我之上,再加上两位剑待,我只能白白送命。于是我趁乱带走茵茵尸身,想这将来再报那一剑之仇。可怜茵茵,她直至死后才能看到这番景致。我带她足足走了五日,那时这山间积雪深厚,走得异常吃力。那时方才后悔少年之时没有好好练武,爹娘请来的众多武师都只被我当作摆设而已。”

    小乙三人听了也是一阵心酸,想这女人虽为艺妓,却不曾害人半分,到头来死得如此冤枉,如何不让人痛惜。沈沐白轻轻叹息,不再言语。他轻轻打开包裹,只见里面有鲜红衣衫一件,艳丽却不俗气。沈沐白仔细端详,忽的将自身衣衫除下,换上红衫。这衣衫甚是合身,左肩和腹部被利器划开,想来是他受伤之时的穿着。

    沈沐白长相极美,身材也极修长,穿上红衣甚是妖艳。他在月下转起圈来,衣袖轻舞,似女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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