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宏大、宽泛的命题就越是难以写出好文章来……吗?

    是,也不是!

    若是考生只囿于面前的题目而作泛泛之谈,那这次殿试所作之文就必然空洞乏味,别说入皇帝之眼了,就是一般读书人都能从中挑出无数的错误来,如此一来说文章难写倒也合理。

    但是,倘若能沉下心来,从某个自己熟悉的角度切入,再契合国强民富这个命题来作文的话,想要写出一篇出彩的文章倒也不是太难。当然,前提在于考生要有着相当阅历,至少得对大越朝如今朝野间的诸多事情有所了解才行。

    不过既然是能从一场场的科举考试里杀出来的最后的胜利者,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会对自己所处的环境有个清醒的认知,哪怕其中有一些是寒门子弟,未必知道官府朝廷政策,但好歹也能根据自身来推导出一些有利于社稷百姓的说辞来。

    所以,在一开始的茫然错愕后,随着他们慢慢定神,一些考生的心思终于活络,有人闭目沉思,有人提笔在纸上书写着什么,却是个个都投入到了面前的文章中去,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李凌。

    他其实是最先想明白该如何入手作文的考生之一,毕竟皇帝的这道题就是由他的一句话而出。而所谓的强国富民更是很快就让他想到了自己一直在做,也在不断推行的一件事情——开商!

    大越虽然比之后来历史上禁锢思想最是严重的明清要好得多,对商业也是有着一定鼓励成分,但随着时间推移,儒家学说真正掌握话语权后,农本商末的思想也已深入到民族骨髓之中。纵然还没有提出什么抑商的政策,可太祖太宗朝时蓬勃的商业已然受到了极大的压制打击。

    所以现在李凌就是要趁此机会把自己的观点提出来,或许就能让皇帝生出一丝不一样的想法来了。

    想到这儿,他的目光一闪,已提起笔来,一排排工整的馆阁体就在纸上流淌开来——

    “臣启陛下:古人有云,民为国之本,而臣以为财为民之本。唯其有财方有粮,有粮在手,则,民心可定,如此则天下大安。

    “所谓财者何?金银铜钱虽为财富,然寒不可衣,饥不可食,不过沙石耳……”

    没有任何虚套的说辞,李凌开篇就直奔主题,提到了财富的概念,然后便以金银等物其实没有必然用处来引出粮食布匹的重要性,再通过这些来把运送各种货物于天下各方的商行商人给牵引出来。

    直到这时,他才开始深入的讲述起商业对一个国家稳定发展强大的种种好处来:“……江南之茶叶丝绸,北方之皮货药材,湖广之米粮……凡此种种物品,于当地而言只是小利,若然输送天下,其价值所增何止十倍。然百年来,我大越官府所得几何?皆因商路未畅通,致使多少财货由此糜费。幸亡羊补牢,时未晚也,今尚能大力通商,以各地之货换天下之富,终能使我大越百尺再进矣!”

    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的正确性,李凌跟着又在文中连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前朝赵宋,在身处四战,且连年不胜的情况下,大宋何以能保持相当国力,其实靠的就是商业之盛,从而使只有半壁中原的赵宋王朝在强敌环伺之间依然挺立百年……

    另一个例子则更贴近当下,那就是刚刚才发生的北疆之失了。在李凌的笔下,他以为此番之战所以失利,固然有转运使司衙门玩忽职守,未能尽心的缘故,但更关键的还是在于前方未通商路,从而导致镇北关外道路难行,后续粮秣辎重未能在大雪之时送达前线……

    当李凌和所有考生都在那儿伏案奋笔疾书的时候,皇帝却已和臣子们悄然出了文德殿正殿,转而来到了一旁的偏殿就座。

    在大越朝中,臣子,尤其是眼前这十多个朝廷重臣在天子跟前那也是有座位的,而且在他们落座后,更有太监们把茶水点心什么的都端将上来,看着就跟去朋友家中做客么太大分别。

    可即便如此,这些官员的神色依然带着异样,尤其是樊梅生,更是双眉紧锁,不时看一眼皇帝,犹豫着要不要说什么。

    “陛下……”右相王晗却先一步开了口,只是他话还未说出来呢,皇帝已摆手打断了他:“王卿是觉着朕今日所出考题有些不妥吗?”

    “陛下恕罪,臣确实是如此想的。毕竟这些年来,我大越殿试所出之题也皆是经义大题,今日这样的策问之题实在与常理不合,有违祖宗成例啊。”王晗说着,又看向其他人,那些臣子也都各自点头,表示认同。

    或许如今朝中文官集团内部就分作数股势力,比如左右二相就一直不怎么对付,可在面对皇帝的如此作为时,他们的态度还是相当一致的。陆缜虽然没有开口表示认可,但看他的模样,也是和王晗这个老对手一边的。

    皇帝的眼中光芒微微一闪:“是吗,有违祖宗成例?那朕倒要问你们一句,这祖宗成例又指的是什么?”

    “自然是太祖太宗朝时定下的规矩!”樊梅生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这是他们这些臣子用以抗衡天子的最强法宝了。只是他这话出口,就发现皇帝两眼一亮,其他人则微微变色,这才猛然醒悟了什么。

    果然,只听皇帝慢悠悠道:“可朕怎么就记得太祖朝时的科举与现在大不一样呢?那时科举所考却非什么四书五经,而是各种才学皆能入仕,术数、兵法、水利,以及今日之策问之道,都要比那所谓的四书五经更被太祖看重。怎么到了你们这儿,朕今日出这一题反成离经背道,有违祖制了?嗯?”

    这话问得众人皆是一怔,随即才见王晗开口道:“陛下所言自然在理,然则太祖朝与现在终究隔了百年,时移势易,当时百废待兴,自然需要不拘一格地招拢天下英才,可现在却不同了。何况,今日参加殿试的考生自来皆以四书五经,圣人之言为重,所作文章也多与之相关,纵有策问,也非重点,现在这般做法,实在对他们多有不公啊。”

    “谁说这就对他们不公了?还不是一样的写出合理的文章来,言之有物,言之有理者便可得一佳评?”皇帝却把手一摆道,“你等不要忘了,这些考生如今固然只能算一介书生,可接下来,他们却是要进入朝堂的,若到了此刻依旧只知道围着那几本四书五经作作文章,那朕如何能放心将朝廷大事,江山社稷交托给他们呢?

    “当然,现在也不是真要他们立刻便能对朝局大事,百姓福祉有太过精到深入的了解。但至少,他们要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见解和手段,如此才不负朕对他们的一番期望。”

    皇帝的这些说法自然是相当在理的,顿时便使群臣有些不知该如何反驳才好了。陆缜见此,便率先起身作揖:“陛下圣明,臣总算是明白了陛下的一番苦心,今日之殿试,只为来日广纳贤才……”

    左相这一说,其他人更不好反驳了,就是樊梅生和王晗二人这时也只能纷纷起身表示赞同。同时他们心里也很清楚,今日这一场后,今后的殿试天子就能越发从心所欲地出题了。

    几十年来,被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皇权,这回是真要重新冒头了。

    皇帝满意地扫过群臣,这才笑道:“你们都平身吧。朕既为本次科举主考,总不能一直避在此处,你们且在此宽坐,待朕回去看看。”

    这些臣子口中谢恩称是,起身把皇帝送出殿门,这才面面相觑着,个个露出苦笑来……

    在走出偏殿后,孙雍的脸色才微微沉了下去,这只是他的一个试探,结果群臣的反应就如此激烈了,看来自己想要走的这条路可真不容易啊。但自己是绝不可能放弃的,有些事情也到了该提上日程的时候了。

    直到踏入正殿大门,皇帝才把心思回到眼前的殿试上,目光从那些还在书写文章的考生背上一一扫过,最后目光则落到了最靠前的那个年轻人的身上。

    似乎想到了什么,皇帝漫步走过去,立定在李凌桌案边上,伸手就把他左边镇纸所压的写好的纸张取出,随意地翻看起来。而这一看之下,皇帝的目光就是一闪,真就读了进去。

    已经在对文章做着最后收尾的李凌一开始还真没察觉到有人立于自己身旁,直到又一张纸写满,他顺手将之往侧边放去,却摸了空,才猛然觉察到边上站了一人,微一偏头,才看到天子居然正在翻看着他的文章,这让他的心跳顿时一紧,手一抖间,差点一笔把写好的东西给画花了。

    皇帝也发现了他的反应,便即一笑,努嘴示意让李凌不用多礼,只管自己写作。李凌这才重新稳住心神,埋头于最后的收尾……

    殿试,就在这等情况下慢慢过去,午时之后不久,便到了最后的交卷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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