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日无夜,昏昏沉沉,一路颠簸。

    从刑部大牢到菜市口并不算很远,可智灵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比一生还要漫长。

    脑海中浮光掠影,往事翩然飞去。

    一生就如同指间漏下的流沙,被风吹散,翩然飞去……

    浑浑噩噩、半梦半醒之间,他看见了很多东西,昏暗的天、摇晃的街道、禁军森冷的铁甲、还有那一张张卑微渺小的,悲苦众生的面容。

    他的脑子已经不适合再进行别的思考了,没有悲哀也没有欢喜,甚至连本能的对死亡的恐惧也消失不见了。

    脑子里一片混沌空白,偶尔也会浮现一些过往的画面,父母亲人死于战乱,身为孤儿,被主持收养,传授佛法,取法号为智灵……,这一路走来,也并不全都是光明的,他也经历过很多阴谋算计,很多的倾轧,这些在他的生命之中占据了大多数,直到成为寺里独尊的住持,也不得不为寺内俗务操劳奔走,他有过低谷,也迎来过光芒万丈的日子,光芒之下,藏着很多阴暗和鲜血。

    身为佛门高僧之一的智灵,自小就精通各种佛门典籍,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声望也一步步堆垒起来,可他明显感到他的师父,那个收养他的老住持与他越来越生分,他说:“佛法修心,教人为善,说的是接济众生,讲究的是不争……众生都有自己的路……佛法不是拉山头抢地盘,也不在于争强好胜。”

    他说:“智灵,你在走一条歧路。”

    当年智灵不过三十岁,年轻气盛,意气风发,他不以为意地说道:

    “住持,我将本寺佛法弘扬于天下有什么不对吗?”

    “而且,不争,那是道家。”智灵觉得住持有些老糊涂了。

    “唉,佛和道,殊途同归呀……”

    年过古稀的主持叹息了一声,将木鱼敲了一下,不再说话了。

    智灵知趣地退下,低眉顺眼的,心里想的却是,住持年迈,他主持寺内事务已经数年,寺内一多半的僧人都支持自己,就算是住持想要另立继任者,也再难做些什么了。

    住持老了,失了锐气了。

    转身掩上门的那一刻,他听见里面传来一声饱含悲悯的佛号,“……阿弥陀佛。”

    他以为这个他早已不记得了,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忽然又想起来了,现在想来,住持当年诵出的那一声佛号,其实是有深意的。这是为他而诵。

    当身上背负着太多太多人的希望和利益诉求,无论前面是什么,他也只能往前走了。

    车马渐渐慢了下来,刑场在望,路边拥堵的人也多了很多,囚车里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都是攒动的人头,视野在地平线拉近,有公人冲上前驱赶拥挤的人群退后,囚车赶赴刑场,刑场肃穆,数十辆囚车一一打开,公人们推搡着披枷戴锁的囚犯入场,刑部的堂官高座其上,目光冷冷地扫过来,随后向着百姓们宣布了犯人所犯罪行,四周一片哗然,而后是一片死寂,最后,滚水一般沸腾起来。

    “这些……是真的吗?”

    “杀了他们!!”

    “砍他们的脑袋!”

    有囚犯忍不住痛哭出声来,接着,这哭声仿佛会传染一般,散播开来。

    他们在外也是有名的高僧,面对死亡之时,心灵却依旧那么脆弱。

    当百姓的愤怒涌上来,这些哀嚎没有人会愿意听了,他们被粗暴地提上刑场,然后一刀斩首。

    “只要在红尘中打滚,又算得上什么出家人?”智灵跪在血泊之中,脑海中恍然闪过这样的想法。

    烈日照耀在头顶,刀尖上闪着的寒光比烈日还要刺眼。

    “也许,承德他才是对的。”

    他抬头最后看了一眼太阳,长刀从后颈狠狠劈下……

    已经是下午,目光穿过宏伟的太极殿,一直到殿宇的最深处,皇帝埋头在案牍之间,机器一般批阅着奏章,下方有官员举着一些奏本,汇报一些政务,“冀州奏报,统计人丁二十万八千六百九十二户,总计九十万四千七百六十二人……光州奏报,统计人丁九万七千八百一十三户,总计……”

    待到那官员念完,皇帝轻轻“嗯”了一声,便让他退下了。祖珽眉开眼笑地上前道:“陛下……此次统计我大齐三分之一的州郡,总计户口一百六十万户,约莫八百多万人丁,若是在全国范围内彻底清查一遍,说不得得有三千万……”

    “胡说八道,”高纬抬眼,毫无情绪的用眼皮夹了他一下,祖珽立时便是一个激灵,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躬身拜倒,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皇帝冷哼了一声,说:“冀州、光州、幽州、沧州,这些都是我朝人口稠密的大州,岂是边荒小郡可比拟的?朕将人口多的地方差不多都普查了,还差江淮诸州,零零总总估计一下,也就撑死两千万,那里来的三千万?”

    “你们……若是敢为了追求政绩,而故意蒙骗于朕,朕定斩不饶!”

    “臣等不敢!!”大殿之内的臣子们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高纬审视着他们,这不能怪他反应过度,在朝廷求变之际,官员们为了求政绩、求升迁,手段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一切只讲究达到目的,字面上好看,好糊弄上级,缺乏真实性。

    就拿他所知道的隋文帝清查户籍的事件来说吧,隋朝的户籍和土地的数据都很浮夸,比如土地数据,根据隋朝的统计,隋代的土地达到了十九亿四千万亩,拿到国家层面上讲,乍一听或许没有什么,毕竟隋朝那么大,有那么些田亩有什么稀奇。而如果仔细分析一番就会让人感到震惊了,隋代的一亩是二百四十平方步,每步六尺,每尺大约三十厘米,将隋朝的数据换算一下,是现代的二十一亿三千万亩,而到了现代的二零一三年统计,国家的耕地面积还不到这个数字,也就是说,隋朝的耕地面积比现在还大。

    隋朝直接统治的土地比现在小得多,耕地面积却那么大,这不是扯犊子吗?

    事实上汉唐时期,耕地面积也就在五亿亩左右,明清才开始大幅攀升,隋朝普查得出的数据脱离了实际情况,超出了三倍之多!普查户籍之后按照人丁和土地收税,而实际上的数据远远小于这个,落在百姓身上的担子也就增加了很多。制度过于高效,朝廷在不知不觉之间就抽出了过多的税收。

    隋朝严格的户籍制度固然是隋朝强盛了起来,但那只是杨氏王朝的盛世,不是百姓的盛世,本来百姓过得就苦,隋炀帝上台之后那么一搞……不反等死呀?

    而高纬之后还有一系列的变革措施正在酝酿,这些都建立在全新的户籍制度之上,户籍统计不准确将来是要出大事的!所以高纬极度重视,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弄虚作假,这份数据,他已经反反复复的统计过了三遍,地方上也已经反反复复地查了三遍,这才登记作数。

    高纬盯了他们好一会,摆摆手让他们起来,“罢了,你们起来吧,以后这样的错误别再犯了,拿准确的数字给朕看,严格要求下去,为官为政,当以务实为重!”

    “谨遵陛下教诲!!”

    群臣撩着袍子起来,背后大汗淋漓。

    陛下的这个警告还真是厉害,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朕心里门清,别想糊弄朕!”在政务上,皇帝一向爱直来直去……,也杜绝了一些官员走歪门邪道的心思。

    好在,倒霉的其实只有一个祖珽,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了,他们只是殃及池鱼而已……正在祖珽心神未定,一些人暗暗幸灾乐祸之时,高纬才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

    “那些大和尚已经处斩了吗?”

    高元海连忙站出来,“启禀陛下,刚刚刑部的堂官已经来复命过,已经将犯人全都处斩。”

    高纬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不过几十条人命罢了,就算将这个数字再撑一个十,再乘一个百,又能怎么样?

    “佛门之中,还藏着许多人丁,朕之前说的全都算数,全国上下,只准留三千佛寺,三万僧人,其余一律还俗!”

    有官员小心翼翼道:“可是陛下,这些人入了佛门已经就是出家人……”

    “朕说了让他们还俗,听不懂吗!?”皇帝断然喝到。

    那官员煞白着脸色,垂下了头。

    “臣明白了……”

    高纬散发出来的、磅礴的怒气渐渐散去,平静下来,仿佛这火从来没有发过,重新批阅起了奏章,满殿都是人低头忙忙碌碌的身影,待到掌灯时分,笔上墨尽,高纬才蘸了蘸朱红色的墨水,暗红的,仿佛从断头台上留下来的一般,与此刻天边的流云一样的颜色。

    ………………

    黑夜里,鸟儿展翅飞过了夜空,铁甲碰撞的脆响惊破了夜的寂静,百姓们纷纷熄灯噤声,不安的看着这片眼前划过的铁流滚滚。不久,远处的那座寺庙就响起了一片瘆人的哭声,而后,一道火光如同巨大的火炬一般在黑暗重升腾起来,烈焰涛涛。

    这一幕同时在北齐全国各地发生,尤其是晋阳和邺城,这场地震以晋阳、洛阳、邺城为中心。扩散往四面八方,佛门,这个天底下当之无愧的庞然大物,在这场地震之中轰然倒塌了。

    距离皇帝下诏清剿佛门已经过了九天,九天里的,杀戮、抓捕、死亡……,这些成为了九天里的主旋律,所有敢于反抗的统统都被朝廷以暴力手段镇杀一空,九天时间里,邺城这个有着佛国之称的王都几乎被血染红,不过当最初那些最疯狂的局面过去之后,一切又都会渐渐平静下来,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在寺庙倒塌的废墟前,一老一少两个和尚拎着包袱从这里路过,血腥的气息还未完全洗干净,倒塌的废墟仿佛巨大的焦炭,还可以看见一些将熄未熄的火苗。老僧和小和尚忽然停了下来,双手合十,悲悯的喊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良久,才将目光收回,老僧将包袱往肩上送了送,摸着小和尚的脑袋。

    “还看什么,我们走吧?”

    “住持,你还没说我们干嘛去呢……”

    “我们去化些斋饭来吃。”

    “啊……现在还有人敢给我们斋饭吃吗?”

    老僧叹息似的,笑了笑,“那我们就自力更生吧……更何况,你记住,这个天底下,还是善人更多。人有善念,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尊佛。”

    朝阳下,一高一矮两个影子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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