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等闻南海天女至,妙舞清丽,且随吾蜀中高僧、南海得大士点化曰观云者入蜀传纶音,我等潜心向佛,特为求观,君素雅达,必不致令吾等徒劳往返也。”

    “雅客已至,请!”依然是李南一个人,笑盈盈地在一旁迎客。

    “苏公,请!”“李兄,请!”“不敢不敢,大师今日乃半个东主,还是大师先行罢!”一群人在门口谦让一番后,最后还是苏味道说了声惭愧惭愧,才走了第一个。

    一帮人各自谦让,但是他们完全没有想到接下来的一幕。

    “且慢——”李南伸出手去,挡住了来人,笑得很微妙。

    老人有些气恼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觉得这位小郎君莫不是失心疯了,竟然不让自己进去。

    “郎君何意?”老人涵养极好,笑吟吟地问道。

    李南不说话,只是对着他笑着摇了摇头。

    “瓶印——”身后传来苏味道意味深长的声音,熟悉自家主人的苏瓶印知道,这个声调,说明自家主人对于自己有些不舒服了。

    “诺!”想要先行老仆扭头对着苏味道行礼,然后乖乖地侍立在殿外。

    “好个混账老犬,这天女妙舞,也是汝这老汉能观?”苏味道没好气的笑骂道。

    苏味道这是话里有话,直指拦住帮他进去布置服侍老仆的李南。虽然他颇有微词,但是想着李南背后站着李偶和蜀中佛门,自己哪怕算一条过江强龙也不好用这件小事强行发作,只得委婉提醒。

    苏味道为人本来就聪明圆滑,再加上苏家人本身就豁达,所以这件事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好心情,一边笑骂着,一边哈哈笑着往前走。

    “缘分未够,本有定数,强求恐损老者福报。”李南微笑着向走到他面前的苏味道解释到。

    “哈哈哈,汝这老狗可听得,汝修持不足,这天女妙舞汝无福见之,这小郎君怕损汝福报。还不谢过郎君!”虽然如此,但是自己贴身老仆被拦住还是让他有些郁闷,故此出言相讥。

    “老仆谢过郎君!”俗话说宰相门墙七品官,苏味道也算是相位上呆过的人,这苏家老仆哪怕到长安任意一高门,也很难吃到今天这样的闭门羹。他哪里受过这个气,此刻听到苏味道这样说,也是阴阳怪气的故作姿态,故意长拜不起,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

    他甚至已经都打定主意了,待会儿若是那位李南来扶自己,自己就不起来,或者就地一滚说心口疼,好好吓他一吓。

    但是他失算了,李南根本就没有扶他的打算,而是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操作。

    他伸手拦住了苏味道……

    “呵呵,莫非老朽与这天女妙舞,也缘分未至么?”苏味道自己都有些懵逼,接二连三地被拦住,感觉自己被打脸的苏味道也隐隐有些生气。

    “岂敢,岂敢。小子斗胆,还乞苏公墨宝,留下高名贵姓尔。”

    李南连称不敢,随即指了指殿门外的一处,上面悬挂着一副长长的空白宣纸画轴,旁边有个俊美得不似凡人的少年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是文房四宝。

    李南执晚辈礼,亲自带着苏味道前往签名墙之前,然后这才开口道。

    “今日乃南海天女舞第一次完整现世,诸公乃首舞见证者,还请留下姓名,以供记之。”李南笑着说道。

    “呵呵,倒也有心,也罢,老朽便为汝等做此见证!”苏味道本是极为聪明的人,略微思索之下,立刻明白过来,笑嘻嘻地拿起盘子的文房四宝,在长卷的卷首位置,笔走龙蛇,大大地写下了苏味道三个字。

    “好!苏公笔法,贵而不富,清丽不俗,愚生拍马难及尔。”李南虽然看不懂对方的笔法到底属于什么体,但是不妨碍他抓着夸。

    反正相比于他那一笔臭字,此时的小学生都能吊打他了,更何况原本就是大才子的苏味道。

    虽然不知道夸什么,但是苏味道这种就算失势了,也还要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名士风度的老布尔乔亚,使劲夸他不俗就完事儿了。

    “哈哈哈,郎君谬赞。”苏味道也是颇为高兴,笑着放下了笔墨。

    “汝这老狗,还不速速起身,欲羞煞吾乎?”苏味道笑骂着还跪在地上准备碰瓷的自家老仆,后者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只好依言红着脸站起,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苏味道刚刚瞬间就想明白了,这位南郎君敢冒着大不韪两拦自家家仆和前平章事的自己,并不是真的仗着舞蹈稀有,有些店大欺客,而是为了抬双方的身价。

    这可是天女妙舞,给菩萨看得舞蹈,首次完整现身中土,哪里是这些仆人配看的,而且妙就妙在见证者还要留名,若是此舞日后名动,自己等人也跟这卷名册一起名垂青史。

    身后名这件事,对于文人来说实在是天大的诱惑。

    所以李南才冒着被训斥的危险,拦住苏味道的老仆不让进,现在想来,这是为了他们的名声想啊,这种史书留名的机会,若是发觉自己的名字跟仆人并列一卷,岂不是羞也羞死了?

    但是此举并不是没有风险的,若是天女舞不够惊艳,这事儿传了出去,对他们留名者也是个巨大的影响。

    古时极为看重这个,无论他们日后坐到什么位置,如果被人来一句啊,xx公啊,当年看一个那啥蠢比天女舞都惊为天人的人啊,哈哈哈。

    如果这个传言出现了,那么无论此人有多么牛逼,大家也会觉得他是个傻比。

    这是一笔风投,就跟佛门之前选择投资观云僧和女团一样,李南这一手操作,算是拉了更多的投资人入伙。

    从此,天女舞就死死跟这帮人绑在一起了,两者互相影响。

    佛门和士族们借天女舞重新获得名声的时候,李南也可以吹嘘,蜀中佛门大佬交口称赞,苏味道苏公都说好的天女舞,你们这帮人觉得不好看,你们觉得自己比他们还高明?

    力与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很难说谁得益比较多些。

    但是李南他们和政治失意的苏味道们倒是有一点很像。

    那就是对于他们来说,除了名声之外,他们现在什么都拿不出来。

    所以想通了这一点的苏味道,极为坚定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表示了自己的投资之意。

    事实上,当他听过看过千手观音的士子形容过后,他今天才决定来的。因为他相信,能让蜀地佛门这帮贼秃都看好的东西,肯定不会差就是了。

    “哈哈哈,何谓机缘?”搁笔之后的苏味道,扭头望向李南。

    虽然都知道这是一件很大可能双赢的事,但是苏味道这么大大佬被这个小年轻拦了两次,心中还是有些不爽,于是半是考验半是为难的问起了李南。

    如果回答得好,那就是士林逸闻,如果李南答不上来,抱歉,阁下才具不足,这份名为名望的果实,苏某就却之不恭地一人独吞了。

    带着有些恶意的眼光,苏味道看着面前这个沉稳的年轻人。

    “缘,妙不可言。”李南下意识地就秃噜出来了,看着对面有些诧异的目光,吓得李南赶紧给找补了两句。

    “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

    虽然不记得这佛偈出处,也不知道这半首佛偈到底想要说什么,但是李南好歹知道表达了不用刻意去求的意思,于是也就脱口而出。

    想必后世传得很广的佛偈,应该不差吧。

    “哈哈哈哈哈,南郎君此人,妙不可言呐。”苏味道捋着胡子,呵呵笑着进入殿中,弄得留在原地的李南一头雾水。

    不是,自己到底算不算过关了?这帮古代文人,说话说一半,真的麻烦!不知所以地李南心里慌得一匹,但是依然面色恭敬地让人带苏味道进去就坐后,依然在门口迎客。

    有了这么一出,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今日的盛会怕是不一般。有苏味道打样,这帮贵人也没有带自家的仆人侍女,高僧们也没有带沙弥入内,个个满心欢喜地在长卷上签到,一副庄重的味道。

    仪式感是很重要的,看着身旁的进入的客人一个个神情肃穆,好似后世穿着礼服去听高雅音乐会的人一样,李南就知道自己这波操作起作用了。

    而且每个人经过自己身旁时,都会对他轻施一礼,特别是几名和尚,念着他的那句缘妙不可言,还有半首佛偈,对他郑重行礼,似乎李南那半首佛偈让他们开悟了似的。

    李南没想到是,就因为他下意识的口误,此场盛会过后,李南多了个诨号,叫做妙不可言李郎君,这个个听上去味道有些诡异的外号。

    “那李郎君啊,啧啧,妙不可言。”类似的对话在蜀中传开来,让人听着感觉自动就要变色,走上了哲学的道路。

    当然,他这波操作除了收获士族的进一步支持和好感以外,收获更多的则是负面的评价,讲道理嘛,今天聚集了不少人过来观舞,结果你一句缘分未到只让权贵者进入,这让热情的普通粉丝和那帮仰慕天女,恨不得一睹为快士子书生们怎么办?

    偏偏这等人,此时又是最会闹事的。

    “张兄,仆有一事不明,还请张兄为仆解惑。”人群中,立刻有人高声叫道。

    “贤弟之学,胜过愚十倍,何谈请教二字?愧煞愚兄尔。”另外一个人声音比他还大。

    “哈哈,贤兄过谦矣,愚尝闻佛经,读至佛度有缘此一句,颇为不解,故此请教贤兄。”

    “哦哦?若是旁句,愚兄倒是不知,若是此句嘛,愚兄倒是有一得之愚。”被人喊作张兄的年轻士子大声叫嚷起来。

    “不知此句何解?”一句话说完,几乎在场大部分人的人都望向了那一对年轻的士子。

    “哈哈哈,愚兄是今日方得知,这佛度有缘尚有一解,名曰佛度有钱尔,有钱即是有缘。”

    “哈哈哈哈。”人群中传来一阵哄笑之声,不少人对于这位七日前拥美高调入城的蜀人老乡李南好感尽丧,个个面露轻视不屑之意。

    当日见他洒脱不羁,有些名士风范,未曾想是这边阿谀之徒!哥哥吾瞎了眼(插一句,唐人管父亲也叫哥哥的,比如李治叫李世民)。

    有人拱火,人群立刻群情激愤,叫嚷着要李南给个说法,不要就要锤爆他的狗头。

    蜀人脾气跟此地天气一样暴躁,这是特别有名的,明朝时文官长期朝堂对殴,蜀人出身的官员脾气火爆是出名的。

    关于这个问题,李南早就想好了对策。

    于是他不慌不忙,送走了最后一个vip观众之后,这才走到殿外,对着四面做了个团圆揖。

    “各位乡老,县公苏公等人乃高士,自然有缘得见天女妙舞,更不消说海林法师千奇禅师等高僧,他等入内,汝等可有异议?”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一瞬,随即继续吵了起来。

    “县公苏公并千奇禅师等,吾等自无异议,若是南郎君只偏心贵者,无视吾等,这南海观音谄媚若此,此舞,吾等不看也罢!”说话的都是那位“张兄”,他在人群中叫嚷着,神情激动,俨然大V公知的样子。

    可恶,气抖冷,唐朝人民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

    “正是此理,终究不是佛,只是佛前一观音,这南海观音如此嫌贫爱富,吾等不屑闻之。”

    人群中闹将起来,其中最气得就是那些闻讯而至的富商了,因为人群骂着骂着,带节奏风向一变,开始转向可恶的有钱人这个方向上来,弄得这帮商人心里毛毛的。

    唐朝商人地位不高,大商人虽然可以欺负小工小农,但是面对士子,哪怕对方是寒门,也是有天然畏惧的。

    就今天这个状况,若是闹将起来,自己被这帮士子打了也就白打,如果敢还手,后果就更糟,说不定被打死了都白死。商人们倒是很清楚,所以不敢乱动,偶尔还附和着死命地骂那些狗奸商。

    这哪里是佛度有钱,明明是佛度有权好不,自己这么有钱还不是远远地在外面等着,靠近都不敢。商人们一个个暗自腹诽着。

    眼看着局势越来越控制不住,就要打起来的趋势,李南的一番话让这帮商人对他顿生好感。

    “南自然不会有偏有向,观音大士普度众生,自然会大开方便之门,今日在座之人,皆有可能入内观舞,南让苏公等年高有德之人先行进入,想必蜀中父老亦无异议罢?”

    “若是李公苏公等人,吾等自是无异议,但是此时观舞者甚众,不知南郎君计将安出?”说话的乃是那位“张兄”的同伴,李南盯着他,将他的样貌记在了心中,准备回头就让飞飞去打他的闷棍,或者将他家里的钱全部偷走。

    “呵呵,殿中尚有座四十又一,自然看诸位机缘,吾有木片三百且上书一至叄佰者,此箱中亦有三百纸片,亦上书一至叄佰号,南选一人,从中抽取四十一张,台下手持相同木片者可得入,诸位各凭机缘,不知此法可算公平否?”

    “善!”“甚善!”还以为接下来就是让寒门士子进去的群众立刻高呼起来,高呼这种方法简直太妙,妙不可言。

    这让人群中表演的那几位士子面若死灰,本来他们以为这么一闹,对方为了平息事态就会请他们进去。

    就跟他们之前怒斥商人然后吃免费的酒一样,结果没想到那位李郎君想了这么一个办法,简直让他们无fuk说。

    现在好了,一人一票,抽到谁都无怨言,这几名士子身边的商人美滋滋地高呼郎君妙策,为李南为他们解围高呼不已。

    想到自己有可能跟那些大人物一样留名在那副长卷上,许多人心情就激动起来,纷纷往前挤,想要早一点拿到号。

    “慢些,慢些。”负责发木片的和尚都快被挤倒了,犹自高呼着,李南一见,毫不客气地让那些留在殿外的家仆们帮着维持秩序。

    刚刚憋了一肚子火的豪奴们,自然不敢得罪这位李郎君,于是把气撒到了老百姓身上,结果老百姓也是很识相,知道这帮豪奴是真敢动手的,于是方才气势汹汹的他们立刻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排领号。

    我擦,典型的一物降一物啊,这不就是唐朝的百姓洋人官?

    晚清时期,曾经有个奇妙的现象,那就是百姓怕官,但不怕洋人,经常憋着在黑巷子痛殴鬼…..精鬼精的洋人们,而官不怕百姓怕洋人,洋人不怕官怕百姓,三者组成了一个奇妙的生克链条。甚至某些聪明的百姓为了整治官员就去整治洋人,让憋屈的洋人收拾官员,深谙隔山打牛之理。

    这放在大唐,放在此刻,就是李南,豪奴和百姓了,自称蜀人准备蜀中养望的李南不敢得罪百姓和读书人,但是敢得罪豪奴,豪奴不敢惹李南但可以对百姓和穷书生下死手,百姓可以怒斥李南但是怕真敢动手的豪奴。

    得亏李南好一手隔山打牛,人群已经安静下来了,于是他们共推了一个有名的寒门士子出来摇号,废了一番功夫,总算是敲定了入座的人选。其中有农民也有小商小贩,还有落魄书生寒门士子,没有摇到号的商人用出了钞能力,高价买了几张票。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天命如此,那位“张兄”和他的朋友们,一个都没有入选,悻悻地看着他人进去观舞。

    大家都对于这个办法表示赞同,各凭运气的事情,不会因为你是士族就多几分机会,也不会因为你是个小贩就少一分。而且还纷纷称赞这南郎君不愧是见过菩萨的,果然普度众生大开方便之门,就连商人匠人等杂流也不嫌弃。

    本来嘛,知道是在佛寺里面不是在露天表演之后,这些看热闹的一般民众就有个心理准备——哪怕他们跟着寒门士子闹成功了,自己也没得看,还是那帮会闹会讲的大头巾能进去看那天女白花花的身子和传说中飞天舞蹈。

    这让本来以为只能在外面看,只能是士族老爷们进去观舞的白丁们高兴起来,觉得这位蜀人李南李郎君不愧是咱自家人,不偏不向的,这个法子倒是妙的狠啊。

    至于先前进去的那几位,什么?你不会是想让他们跟你同居一室观舞吧,你怕不嫌命长?

    所以,大家都觉得很公平,又听说下个月可能还有表演,到时候又可以那什么,对,“摇号”之后,众人也觉得高兴起来。

    于是李南这才让人请他们入内。

    长卷留名他们是别想了,他们自己也知道,所以并没有说什么。而且他们的位置也离先进去的众人很远,散落在主要观众席的周围。

    李南摇号的方法早就传到里面来了,里面的众人都表示南郎君真是妙人啊,随机选了一些百业百工之人,传将出去,官员们多了一个体恤下情与民同乐的事迹,大慈寺的高僧们也多了一个大开方便之门的美名。

    而且你看看他安排的座位,虽然名曰一起看,但是都离他们极远,很多座位都比他们到面前的舞台还远,很多都是柱子旁边之类的,不仔细看根本都看不到。

    阶级地位分得很清楚嘛,小伙汁有前途,自己还以为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那些泥腿子呢,这个座位安排,我很喜欢。

    看到门口战战兢兢的进来一群人,进来就冲自己远远施礼之后坐在一个极为不起眼的位置,几乎所有的官员都觉得这位小郎君简直是个妙人。

    少顷,等到所有人坐定之后,随着殿中灯光一暗,观云僧低沉的诵经声在幕布后面响起,宣告着这天女妙舞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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