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湛蓝无尘的天空,一抹青色和一抹白色身影划过天际,仿佛从王宫飞出两颗流星坠落玄都观。

    玄都观内,唯有谢玄羽怀抱着已经苍老而逝的净土。

    一袭青衫和一袭白衣默然无言,只是静静靠在净土身畔,轻轻抚摸净土衰老布满沟壑般皱纹的脸颊。修士死亡,形灭而神不灭,若是有大长生者神通还能重塑肉身,死而复活。而燃烧了魂魄的净土,形神俱灭,不入轮回,不可投胎转世。

    吴清风不善言辞,良久也未说出一句话,唯有两滴眼泪落在净土干涸的脸上。

    徐天然没了往日的聒噪,许久,只是轻声说了句“何苦呢?”

    转瞬,安仁坊所有扭曲、干枯的尸体缓缓裂开,一如净土的身体一般,徐天然、吴清风和谢玄羽三人眼睁睁看着净土的身体渐渐龟裂,再如流沙落下。

    一阵清风拂过,吹散了玄都观,乃至整座安仁坊的怨念,阳光洒落,原本阴风阵阵,充满阴郁气息的安仁坊仿佛一瞬间重见天日,一扫原先的阴郁,如寒冬过后第一缕春风袭来,春暖花开。

    只是,徐天然、吴清风和谢玄羽三人怀抱的净土已经彻底灰飞烟灭,安仁坊数万尸骨亦如是。

    徒留下三人内心悲戚,唯有寻了个破败的酒铺,就着一碟茴香豆、一盘酱牛肉,连一向不喜饮酒的吴清风也闷不吭声低头喝酒。

    喝闷酒醉得最快,饶是徐天然自诩酒量惊人,不过几壶烈酒下肚,已经醉眼朦胧。

    他们三人对净土最为怜爱,初见净土不过是可爱的孩童模样,一颗光溜溜的小脑袋总是被徐天然轻轻搓揉,便是吴清风这般高冷之人也是忍不住偷偷摸了几次小和尚的光头,而谢玄羽初见净土也是没克制住内心对小光头的向往,偷偷摸了一次。

    谁能料到,一瞬间净土长大了,再也不是孩童模样,又一夜之间,净土老去了,连魂魄也彻底消散了,留在这个天下的最后一抹印迹也彻底消失。

    为何失去的偏偏是净土,纵然是与人厮杀他都从未下狠手杀人,平常走在荐福寺的小道上,见了青石板上劳碌奔波的小蚂蚁,也都是小心翼翼躲着小蚂蚁,生怕一脚伤了小蚂蚁脆弱的生命。

    徐天然从未见如净土这般至纯至善之人。

    可惜,从此世上少了一位内心如琉璃一般剔透无暇的小圣僧。

    徐天然、吴清风和谢玄羽三人沉浸在悲痛之中,在小酒肆,恣意饮酒,可是长安不会因为他们三人停下而停下。

    就在三名谪仙人醉生梦死之际,南宫千白四处找寻他们的踪迹,最后还是颜令宾率先发现了躲在西市小酒肆喝得烂醉如泥的三人。

    颜令宾不知为何三人皆要饮酒烂醉,在她印象中,徐天然虽好酒,但从不醉酒,而吴清风更是滴酒不沾,在挹翠楼不论徐天然如何蛊惑,吴清风就是不为所动,从不饮酒。

    颜令宾隐约有不好的预感,是多么伤心的事才能让他们如此沉沦?

    这一日,长安三件大事。

    年仅两岁的李豫登基。

    新王登基,颁下罪己诏。

    南宫宏烨将军亲自领军攻打南城三坊李归仁。

    新王登基,稳固长安国本,李密升任右相兼吏部尚书,一人独揽朝政大权,李密更是请动长安文脉之称王照龄王老先生担任礼部尚书,南宫宏烨加兵部尚书衔,执掌兵部。

    李密更是大胆启用长安首富王博出任户部尚书,同时又擢升老部下刑部给事中担任刑部尚书,提拔名不见经传的一名五品芝麻官升任工部尚书。

    一夜间,长安内阁的草台班子算是搭起来了,朝局算是稳定下来了,各方面的势力在李密手上得到最大的平衡,长安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令人难以想象。

    那些个在庙堂折腾了数十年的老乌龟腾出了位置,反而为长安剜去了腐肉,虽然短时间内长安鲜血淋漓,看似触目惊心,但是若是长远来看,反而是重症下狠药,利大于弊。

    南宫宏烨执掌禁军,俨然掌控了长安的全部兵权,这是李密心头的一根刺,不是他不相信南宫宏烨的忠心,而是在李密心里,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性。

    李密开始谋划,待战乱平息,就要着手改革军制,长安将不再设南北衙禁军统领,直接改为北衙六军和南衙十三卫,彼此互相牵制,就不会再发生轧荦山这样大权在握的叛乱。

    南宫宏烨手持新王圣旨,亲自前往南城三坊督战,八万禁军精锐将十余万胡人围困在坊市之内,战事一触即发。

    新筑的土墙并不牢固,李归仁在土墙内侧又筑起城墙加固,采用熟糯米混合的黏土构筑的城墙就要坚固许多,十余万胡人同仇敌忾,便是老弱妇孺也搬运黏土,建成这道简陋的生命城墙。

    如今胡汉之仇愈演愈烈,长安城内汉人百姓恨不得将胡人悉数坑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思想成为长安主流民意。新王登基,又是旧唐王险些让长安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唐国王室哪里敢在此时违逆民心,只能顺势而为。

    李密也对胡人心存戒心,轧荦山的出现绝不是偶然,而长期居住在长安的胡人终究是悬挂在长安头顶的一柄利剑。胡汉有别,李密虽也不是嗜杀之人,只是在汹汹民意面前,不得不妥协,狠心采取最血腥的手腕解决胡人之乱。

    南宫千白一听闻父亲得了圣旨围剿南城胡人,来不及跟娘亲说一声,便策马狂奔前往永平坊。

    南宫宏烨已经下令攻城,汉人禁军架设云梯,勇猛地展开了惨烈地攻城,身披重甲的步卒面对土城墙之上的箭矢几乎无视,李归仁也非庸碌之才,守城器械充足,巨石滚滚而落。

    饶是身披重甲,依然难挡巨大石头砸。

    汉人禁军战意前所未有得高昂,尤其是南衙禁军的兄弟们受够了胡人校尉的凌辱,更是奋不顾死。

    南宫千白穿越重重人墙,所幸自己的白眸已是长安皆知,一路畅通无阻直抵南宫宏烨身前。

    南宫宏烨责问道“为何强闯军营,你可知若无军令,这可是大罪?”

    南宫宏烨冷静道“父亲,不可再造杀孽,轧荦山、崒干之罪,非所有胡人百姓之罪。”

    “民心所向,奉旨讨逆,你别再胡说八道。”

    “若是妄造杀孽,我们与逆王和轧荦山有何区别?”

    南宫宏烨已经不再反驳,挥挥手,“来人,把公子给我押下去,稍后责罚。”

    “净土方丈已经为消弭安仁坊的冤魂怨念而身死道消,彻底消亡,不得轮回,不能转世。爹,已经死了太多人了,收手吧?”

    南宫宏烨长叹一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千白自告奋勇道“容我去劝降,还望爹讨一道圣旨,救救这十几万无辜的百姓。”

    土城墙之上,鲜血渗透进黄色的泥土之中,整座土城墙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李归仁亲自驻守城头,他麾下五千精锐步卒浑不惧死,他们身后是自己的父老乡亲,一步也不能退。

    一连发动了十余次攻城,汉人禁军伤亡惨重,南宫宏烨不得不暂缓攻城,南宫宏烨没想到李归仁麾下将士竟然如此顽强,如今长安城的目光皆落在南城,新朝也需要一场胜利来扫除疑虑,树立威望。

    南宫宏烨知道此事李归仁是困兽犹斗,若是长时间围困,不出一月十余万胡人的粮草消耗殆尽,就能不战而胜。但是,长安百姓的民心等不了。

    满城的愤怒,需要用鲜血来洗刷。

    南宫宏烨回到大帐,来回踱步,他知道胡人为何奋战到底,一旦被禁军攻克了城墙,等待十余万胡人百姓的是冰冷的战刀。

    可是,若是南宫宏烨纵兵屠戮胡人,这顶黑锅仍需自己来背。背锅南宫宏烨倒是无妨,只是,看着麾下的将士浴血厮杀,将生命徒留在这南城的荒芜之中,南宫宏烨于心不忍。

    南宫宏烨突然想到了千白的智慧,如果千白有计策破敌,也会减少许多伤亡,立即差人将千白带来。

    千白刚进大帐,南宫宏烨立即问道“白儿,你可有破敌之策?”

    千白不言,南宫宏烨平静道“条件可以谈。”

    “让他们活。”

    “不能全活。”

    “让百姓活,轧荦山嫡系都尉以上将领按罪论处。”

    南宫宏烨双手负后,沉思了半晌,平静道“底线,突厥人必须死。”

    “让我进城。”

    “不行,怎能让你冒险。”

    “我要一道圣旨,赦免其他胡人的圣旨。”

    南宫宏烨看着千白的坚定眼神,立即返回宫城,与李密商量一番,长安百姓的怨恨需要排解,却也不能用十余万人性命的代价,南宫宏烨是认认真真想过,拿突厥人的鲜血来抚慰民愤足矣。

    李密思量过后,问道“胡人如何安置?”

    南宫千白给予了南宫宏烨计策,易服改制,胡人汉化。

    李密点了点头,“南宫将军好计策,但胡人如何能信你。”

    “圣旨,加上我的承诺。”

    李密沉思良久,诸多结果在脑海推演过后,平静道“我去请旨。”

    “多谢右相。”

    将相和,长安方和。

    颜令宾在店小二的帮助下,将三个烂醉如泥的家伙搬上了租借的马车,一同回将军府。

    颜令宾虽不知缘由,只是知道他们肯定很伤心,三个她这辈子见过最是坚强的男人的眼角都挂着泪痕。

    一醉解千愁。

    徐天然醒来,已然过去了一天一夜了,颜令宾伏在徐天然床榻睡着了。徐天然揉了揉太阳穴,轻手轻脚起身。

    奈何,醉意未去,一不小心磕碰了桌角,一只茶杯落地,徐天然眼疾手快,猛然抓住了茶杯。

    动静微小,颜令宾却惊醒了。

    四目相对,徐天然当场石化了,颜令宾倒是大气,率先说道“你醉了一天一夜,我担心,便留下来照顾你了。”

    徐天然挠了挠头道“麻烦颜姑娘了。”

    颜令宾也不问徐天然究竟为何事买醉,只是膈应他一句疏远的颜姑娘,意味深长微笑道“徐公子是嫌弃我是青楼女子,才刻意疏远吗?”

    徐天然连忙摆摆手道“不是,颜姑娘误会了。”

    颜令宾背过身去,酸溜溜道“那日初次进我闺房也没见你这般正人君子,如今拯救了长安,名利双收了,就开始摆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爱惜自己的羽毛了?”

    徐天然眼见误会越来越深,真是百口莫辩。

    颜令宾瞧见徐天然一副为难的样子,噗嗤一笑,“逗你的,哈哈。”

    徐天然心里觉得,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颜令宾神情落寞,眼眸低垂,有些话是说不出口的,就把它深埋,窗户纸就不捅破了,仅在心里留一丝念想吧。

    徐天然赶忙拜别了颜令宾,飞一般夺门而去,醉酒误事,一天一夜,不知南城的战事如何了。

    “胆小鬼,我还能吃人不成?”颜令宾小声嘀咕,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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