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无趣……”玉先凤嘟囔道,“这个江湖越来越无趣了……”

    她喃喃自语片刻,便忽地看向一旁的张正陵,正巧与之撞个对视。张正陵尴尬地别过脸,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凝望着潺潺的溪流。

    “你说,人们怎么会这么无趣?”她像是询问一般说道,“究竟是我活的太久了,已经开始变得无趣了,还是这个江湖已然乏味,一切都变得如此粗浅?”

    张正陵有些不明所以,嗫嚅道:“或许是因为我们都太忙了吧……”

    玉先凤摇了摇头,断然道:“不对不对……人从来都很忙,从孩堤时期便开始为了未来忙碌,一直忙到死。那为什么孩子们可以感受到真情实切的趣味,而大人们却不能呢?”

    她神色愀然,黯然**,一股失落的阴霾袭眉间。见她如此模样,张正陵几乎快要按捺不住冲动,想要伸出手抚平她微颦的秀眉。

    但是他始终保持着清醒,他知道这不但无礼,而且又耍流氓的嫌疑,于是只暗暗叹了口气,由此作罢。

    可能这种近在咫尺的想要抚慰,却又不能抚慰,才使人更加寂寞吧。

    玉先凤忽而又笑了起来,那愁云密布的脸,忽而绽放出了一个灿烂的笑意,说道:“难道真是因为我活的太久了吗?”

    张正陵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他根本就不知道她究竟多大了,但是她突然转变的态度,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没……没有……你还年轻……”

    到最后,他只这么龃龉着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玉先凤朗然而笑,笑吟吟地拍了拍张正陵的后背,说道:“是嘛?虽然你说的是假话,但我还是很开心!”

    张正陵被她拍打着后背,只感觉有些不自在,讪笑道:“怎么是假话呢?你看起来还是从前那样,而我早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叔……”

    玉先凤看着他的眼睛,幽幽道:“你知道嘛……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老病死,也是一种折磨呐……”

    张正陵有一肚子问题想要问她,可是却只感觉自己越过了边界,只能黯然作罢。

    她终究是天工阁的阁主,是一个在武林中说一不二的人,是一个人人敬仰的江湖传说。而自己是一个正一门的小小弟子,跟她坐在一起本就是不敬,怎可追根究底问个不休?

    “折磨?怎么会呢……人们都想要青春永驻,想要长生不老,你又为何感觉折磨呢?”

    张正陵只是这么说道,像极了寻常谈话之时的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

    玉先凤黯然神伤,一声若有若无的喟叹,却教人觉得格外寂寥。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自己的鞋子,目光流转之间,像是有数不清的悲哀暗含其间。

    “你知道吗……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老去、死去,而自己却依旧还是十七岁的模样,永远不会生病,永远不会老去,永远不会死去,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

    她语气中不经意透露的无助,蕴含着漫长岁月的悲哀。任是一个人,都能意会到她经年累月下来的万千寂寥。

    一个注定孤独的人,是永远不可能靠近别人的。她知道,自己靠近一个人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感情。而面对一个已经产生了情感的人的死亡,她却无能为力,没有比这种无助更使人觉得凄凉的了。

    张正陵忽然睁大了双眼,有些错愕地看着玉先凤。

    她眼睛水汪汪的,说话间双眸里已经噙满了泪。

    张正陵并不承认自己是个太过热心肠的人,而他也明白,自己永远也无法跟他人达成某种情感的共通。

    可是,为什么她的泪,却教自己如此感同身受?就好像她心里的郁结是自己心中的那样。

    玉先凤眼中带泪,看向张正陵,以一种极其复杂的语调说道:“现在我们一同坐在这里,那么未来一天呢?你会慢慢变老,会生病,会……”

    她已不需要多说,张正陵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没有人能逃得过死亡的最终宿命,就算是他也不能。可是玉先凤却似乎跳脱了三界之外,成了一个孤独又耀眼的存在。永恒的生命,是她无法逃避的悲哀。

    正在她说话间,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纷纷溅落,在她脸颊留下了两道晶莹的泪痕。

    “你能想象吧?”她的声音充满了酸涩的意味,几乎是哽咽道:“今晚我与你同坐在这里,这条小河边,这片青草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可是,再过几十年,你就是一个糟老头子,一个终究要离世的人,可我还是这样子。你能想象吗?长生,是一种诅咒啊……一个教人只能远离人群的诅咒……”

    她嘴角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幽幽道:“有时候,真想一刀把我自己这么了结了……”

    她的手在脖子边划了一下,神情像是一个爱开玩笑的小孩子,教人有些忍俊不禁。

    “可是……每当刀刃触碰到皮肤的时候,我总是情不自禁的收手。这可不是对死亡的畏怯啊……只是每到我想要把我自己杀了的时候,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些已经流逝的美好。它们可能只是一些小小的惊喜,但却教我放下了刀……”

    她脸缓缓露出了一丝微笑,像是一朵徐徐盛开的百合花,那莹莹闪闪的泪光,便是那花瓣充满生机的露珠。

    只是这么一笑,却好像把快要无法喘息的张正陵救了回来。他后来面对江湖的蝇营狗苟而感到深深的厌倦和孤独的时候,总是会想起这样一个笑。

    一个雨过天晴的笑容,一个来自夏夜的小妖精的微笑。

    玉先凤微笑道:“人这一生,只要还能活着,能想起,能记得,能怀念,本不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吗?”

    张正陵的心,不由得那么悸动了一下。他好久都没感觉到这样一种奇妙的感觉了。就好像发觉自己还活着,并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张正陵也不禁露出一个笑容,这一刻他才放下心中的迷惑。何须活得这么别扭呢?人与人之间又何须那么多桎梏呢?笑一笑,还能发觉到希望。

    他一阵手忙脚乱,四下在衣服摸索了一阵,也没有找到一块手绢。

    玉先凤噗嗤一笑,说道:“你这是痒痒吗?”

    张正陵苦笑道:“看来我应该随身带一块手帕的。”

    玉先凤了然于心,笑道:“不需要这么麻烦。”

    她起身走到溪边,对着夜空中的明月与星辰,抄水洗了洗脸。待她面带笑意地回过头时,月光洒落在她湿漉漉的鬓发和容颜,像是一朵遗世独立的出水芙蓉。

    她走到张正陵跟前,双手交叠在身后,微微欠身看着他,说道:“所以,我想用我的经历告诉你,没有人是要把心思揣在身,留给自己品的。这十五年过来,你变化了不少,无论是容貌还是心性,但我始终觉得你还有希望。”

    张正陵苦笑道:“难道,我快要没有希望了吗?”

    玉先凤摇了摇头,说道:“是你还能否明确感知到生活的希望。我之前在武林大会的时候见过你,却发现你如同行尸走肉,跟那个曾经拉着我的手,叫我仙女姐姐的小正子,可是差远了……”

    张正陵微微一怔,喃喃道:“一次武林大会,是在半年前吧……”

    玉先凤说的那个武林大会,正是为了号召天下,共举除魔义旗而办。在那一次推举的武林盟主,有两位。一位是少林派的惠悲大师,另一位就是张正陵的大师兄,正一门的张节陵。

    这一次与魔教决战,统帅天下英豪的盟主,也正是他们二人。

    玉先凤点点头,说道:“我这一次偶然经过,就来你这里瞧瞧了,没想到你混的风生水起。假以时日,指不定你就成了魔教的小头目了。”

    张正陵苦笑道:“怎么会?我已经收集了足够多的信息,捣毁魔教总坛指日可待……”

    玉先凤笑道:“我作为这次武林联盟的第九号人物,对你的敌后工作不太放心,来敲打敲打你,不行吗?”

    张正陵苦笑两声,喟叹道:“玉阁主亲自前来,在下深感荣幸。”

    玉先凤捏住了他的鼻子,像是一个顽皮的小孩子,说道:“嗬,你还是叫我玉阁主?”

    张正陵用嘴巴喘着气,惶然道:“那我怎么叫你?”

    他可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厚着脸皮叫她仙女姐姐。在这等紧要关头,却怎么都让他感觉有些超出正魔大战气氛的轻松。

    玉先凤唇角勾起,说道:“你爱怎么叫怎么叫,反正不许叫我玉阁主!”

    张正陵说道:“那么……嗯……叫你玉姑娘如何?”

    “太生分。”

    “玉……玉盟主?”

    “太刻板,没长进。”

    “那么……”他有些苦恼,问道:“你的亲人朋友都怎么叫你?”

    玉先凤说道:“我哥哥玉抚盛叫我小先生,我侄儿玉天成叫我小姑姑,这个称呼我不太喜欢……感觉显老……”

    她嘻嘻一笑,说道:“我还是喜欢小先生这个称呼,你就这么叫我吧!”

    “小先生?”

    张正陵斟酌一番,不由得笑了。玉先凤也笑了。

    那晚,依旧如同梦境一般,时常出现零星的碎片,在张正陵的脑海里。他觉得玉先凤是个很有趣的人。想起一个有趣的人,总是不禁会心一笑的。

    再后来,武林联盟通过张正陵的潜伏,寻到了魔鬼教的总坛,也就是吴雪他们后来去的那个山中营地。

    在他们攻入其中之时,魔鬼教教主不得已打开机关“降天瀑”,造成双方折损了九成高手。魔鬼教从此一蹶不振,终是淹没在了江湖长河里。

    直到最近,其旧部才开始聚拢,重新召集了人马,准备高举旗帜,颠覆昏夏的统治。

    只是不曾想,吴雪他们一行人误打误撞插手此事,终是使其落了空。

    而玉先凤挂念自己的徒儿翎歌,便重出江湖。她深入此地暗中观察,伺机发动了魔鬼教机关,打开了降天瀑。

    在那最后一幕,那个独木站在被水淹没的魔鬼教总坛的灰斗篷之人,正是于此阔别已久的玉先凤。

    此般故地重游,又是十五年。从前在此地的厮杀声,似乎还弥留在她的耳畔。她不在江湖的这十五年,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她茫然看着魔鬼教故地,不禁这般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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