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叶霜如此笃定又自信的眼神,玉先凤怎都有些不解,遂问道:“而今你不用剑了,那要怎么救我?”

    她偷偷瞥了一眼叶霜,呢喃道:“你在拿起剑的时候……才像是你啊……”

    眼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叫花子。他的手已经没有了剑,也似乎没有了牵挂。他成了他自己。可那些匆匆一瞥,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怯懦的神情,那眼底暗藏的火焰,还有那把如同血染的长剑,都好似漫天红叶一般焚烧天际,渲染了一个秋天,时时都如同惹人厌的风儿一般萦绕在她面前。想起了,还会不禁一笑,却又为之惶然。

    叶霜双手背在身后,悠然一笑,轻轻说道:“我就算是不再用剑,也依旧还是叶霜。而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手里有剑没剑,都不会再给我任何影响了……”

    玉先凤怔怔地看着他,忽而嘴角动了动,噗嗤一声笑出了口,说道:“江湖的叶大侠,向来都不是一个像你这般爱吹嘘自己的人!”

    叶霜挠了挠后脑勺,苦笑道:“我可从来都不吹嘘……”

    玉先凤笑道:“莫非,你已经练成了那全天下剑客都梦寐以求,并且苦苦追寻的无剑道了吗?”

    说话间,她见叶霜只笑而不答,忽而迟疑道:“你真的练成了?!”

    叶霜脸浮现一抹笑意,说道:“正如玉阁主所言,在下已经领悟到了用剑之道。正如江湖流传的那样,万物入手皆可为剑,手中无物却有如执剑。手中无剑,心却有剑,则剑意无处不在……”

    玉先凤喃喃道:“这就是……那些剑客们苦苦追寻的‘无心剑意’吗……”

    叶霜手指挠了挠脸,说道:“原来这叫无心剑意啊……我还准备自己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呢……”

    玉先凤此番得知叶霜练就了那传说中的“无心剑意”,顿时又惊又喜,立马像是个赖人的小姑娘一般,双手拉着叶霜的胳膊,犹如撒娇一般,娇声道:“叶霜大侠……你演示一下给我瞧瞧?”

    叶霜苦笑道:“也不是不行,只是现在夜已深了,你又喝了这么多酒,该休息了,我明天演示给你看,好吗?”

    玉先凤酒意正熏,双靥犹如绯色的桃花,娇憨笑道:“不行,就今晚,你一定要给我看看……你的剑意……”

    她气吐如兰,夹杂着那么些倔强又执拗的酒气,任是叶霜,也只好缴剑投降,由她去了。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见玉先凤步态微晃,却是唇角带笑,立马拉着他就要往外去了。

    玉先凤跳了窗户,像是一只醉意朦胧的猫儿一般,回头想他笑着,柔声柔气地说道:“走吧……我……我们去找个凉快一点的地方……”

    叶霜见她如此举动,不由得苦笑两声,喟叹道:“这岛的独门佳酿,虽然入口柔顺香醇,但后劲极大。梁旻那小王八羔子显然是念及旧仇,借故使你难堪……你还真无防喝了这么多……”

    玉先凤摆摆手,说道:“梁旻他绝不敢如此陷害我,是我自己想喝。”

    叶霜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玉先凤笑吟吟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所以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

    “我就有种感觉,也不知怎的,到了这里以后,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起初还以为是愧对梁旻,却不曾想,是会在这里巧合遇见你……”

    叶霜苦笑道:“你喝多了,连舌头都打结了……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玉先凤蹲在窗台,探着脸,凑近了叶霜,轻声道:“不需要你听清……”

    叶霜微微叹了口气,幽幽道:“你快下来吧,我在这里就能演示,演示完毕以后,你就乖乖睡觉吧……”

    玉先凤说道:“在这里干吗?我隐隐约约听到了瀑布的声音,那是哪?你带我去看看嘛……”

    无奈,叶霜只好应允。因为那酒的后劲有加剧了几分,玉先凤此刻已经身若无骨,连路都走不了了,可就算如此她也依旧不依不饶,吵闹着非去看瀑布不可。

    叶霜只好背起她,直接翻过了朱红的栏杆,踏着间断起伏的屋脊,向那右侧的山脉奔袭而去。

    风声在玉先凤耳边呼啸,她身子轻飘飘的,就连思绪也开始变得轻盈,她感觉他们是踏在软绵绵的云海里。她忽然感觉无比轻松,一种身心的轻松,好似卸下了伪装和重担。玉先凤的脸轻轻贴在他脖子边,吹着热气。叶霜感受着那微热、轻缓的鼻息,心里也是有些怪异的感觉。

    只是,他从来都不注重感觉,他觉得所谓感觉,一半是酒精的作用,一半是自我虚假的陶醉。

    任何一个已经达到“似有还无”境界的人,恐怕都会把感觉这一虚无缥缈的认知,当做是一种错觉。

    剑客们只相信他的剑。一个已经连心都已经被剑意占满的人,又怎么可能腾开一点空间,去装下一个人呢?

    他想要感知到美,而并不是简单的脸皮和表象,而是一种独立于一片艺术化的土壤里的,一种无论它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的,一种贯通古今,或存在于记忆,或存在于当下,却又不像是虚假的感觉那样的,永恒的美。

    美来源于艺术化的感受,艺术化的感受来自日常生活,生活从来都不缺乏艺术化的美。

    叶霜有时候也弄不清,他所追寻的究竟是什么?

    他有时候,会发呆。发呆是因为在想象一些事物。由一碗米饭,想到了贫瘠的大地,再想到了扭曲的树木,接着是遥不可及的天空和秃毛的禽鸟……

    于是他忽然发现,这世的万事万物,在一种虚无的丝线的牵引下,连贯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驳杂又极其玄妙的理解,或者是存在。

    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也感受到了万事万物的存在。他感受到了令人困惑的时间,也感受到了来自记忆深处的秘密,与古今连贯的秘密。

    语言是一个缜密又繁杂的迷宫,时常教人魂牵梦萦。他在这些谜语之中徜徉,用最寻常的目光,去看待这世的每个存在的事物,它们的连贯性,它们的相互隔绝,它们互相欺瞒,却又互相依存……

    正因为此,他发觉到了自己的渺小与娇纵,所以摒弃了无知的傲慢和自我感觉的狭隘,怀着最基本的敬畏、谦虚之心去看待世界。

    他领悟到了有与无的真意,并且时时铭记于心,心就成了他最柔软,却又最尖锐的利剑。

    无心剑意,并不是“无心”。

    当他之后跟玉先凤解释其道之时,她并没有笑话他,只是托着香腮,像个心不在焉的学子一般,笑盈盈地瞧着他在发表振奋人心的演讲时的神情。

    他立在湍急的溪流边,背对着一轮明月,说着无心剑意的秘密,而听众就只有玉先凤一个人。

    但是他感到心满意足,就连他自己也不了解,说起心中的秘密给她听的短暂时光,总是让他感觉轻松又幽静。

    而他不知道的是,今夜他与玉先凤的心领神会,却教一个躲在暗处的旁人偷听了去,之后还因此引发了一件不小的突变。

    只不过,有些感受注定只能是它的发现者领会,听得懂,并不代表就真的掌握了无心剑意。每个人的心不同,所以对一件事物的认知也会有偏差。

    但是,对于他们来说,今晚无疑是这一生中少数快意的时光。

    玉先凤抄着山泉洗了洗脸,酒意已经消散了几分。这个瀑布并不大,只分隔开几道水帘,汇涌入溪。

    她笑道:“说了这么多,你也只是教我在旁听着,怎可不使给我看看?”

    说着,她脱下鞋袜,将一双盈盈小脚放进了池边的一个小水洼里。叶霜很感激她没有把脚插进溪流里,因为他觉得有些口渴。

    叶霜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呆怔怔地盯着玉先凤的脚看。

    “好看吗?”她歪歪头,似笑非笑地反观着他。

    叶霜说道:“你走了很多路?”

    玉先凤笑道:“是啊,我最近一直在走路,从西边一直走到东边,从塞外一直走到东海,接着乘船来看你了……”

    她的脚确实很疼,这鞋子却是她很喜欢的一双。

    当她把脚放进冷冰冰的水里,顿时一个激灵,盛夏的溽热也似乎消减了不少。

    叶霜借着月光看了看她的脚,接着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瓷瓶。

    玉先凤好奇道:“这是装什么的?”

    叶霜说道:“这是装给你磨破的脚的药。”

    玉先凤笑吟吟道:“怎么好像你知道我会磨破脚一样?”

    叶霜苦笑道:“说起这药,也是够让人迷惑的。我昨天闲来无事,跑到了后山里,不知怎么就找了几种药草,想来是今日你要来的缘故吧……”

    玉先凤莞尔一笑,说道:“既然你知道我要来,那就好事做到底,帮我把药涂了吧……”

    说着,她撩起脚,笑盈盈地朝叶霜撅起一溜水。

    叶霜苦笑道:“此非礼也。”

    玉先凤想了想,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这药就给我了,待我回去再搽搽吧……多谢叶大侠出手相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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