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景市局,指挥中心。

    密集的电话声四处响起,将近三十位警员坐成数排,接听来自各方面的最新消息。

    “明白,梅村市大通路对吗?”

    “给您接专线三。”

    “很抱歉,这部分的信息暂时保密,有最新进展会及时通知您。”

    他们就像坐在密集信息网上的编织者,将无数信息汇总、提炼,凝结成最有用的简短报告,再次向上递交。

    大厅中人声鼎沸,警员们穿梭如织。以至于连省厅厅长陪人到达时,都无人给予过分关注。

    来人穿最简单不过的铁灰色工装,袖口领口都洗得发白,配上花白头发和最普通不过的金边老花镜,看上去和街边养儿弄孙的老头没什么太大区别。

    唯独不同的是,老人风尘仆仆,眼角眉梢除了皱纹还有浓浓的倦意,但尽管如此,你仍能从他被遮掩在老花镜后的目光中看出上位者特有的威严。

    事实上,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意外,在场警员终其一生,也只能在电视上见到这个级别的领导。

    而在老人身后,则是陪同他前来的警方专家、紧急情况部门处理专家、医学部门教授,甚至连张先生梦寐以求的导师张院士也跟在后面。

    整个大厅里,最先发现情况的刑从连次席狗腿张小笼同志。

    女警蹭地从座位上站起敬礼,她刚要向老大通风报信,老人已经向他们挥手致意,只说了一句“都坐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带着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横穿整个大厅,来到了最内侧的指挥间门口。

    一片落地玻璃将大厅和指挥间隔开,像分隔出的两个世界。

    外间的喧闹和里间的安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偌大的屋子里只有刑从连一个人,空气凝滞,他也并没有在忙碌,而是很安静坐在电视机前抽烟,看新闻里播放的梅村市欲袭消息。

    省厅厅长想抬手敲门,却被老人阻止。

    一行人隔着玻璃,凝望屏幕,像在观看默片。

    电视画面中闪过梅村市服装市场的惨痛景象。

    事发时正是服装市场下午出货高峰期,上下行手扶电梯中挤满了扛着大包小包的搬运工人。监控死角太多,具体事发在哪里已无法考证,有人冲到手扶电梯口,疯了一样向下冲去。随即,人群相互推挤从电梯上倒下,踩踏、碾压,不明真相的群众疯狂地想要逃出去,然后就再也没有逃出去。

    镜头扫过一片从上至下的褐色血迹,孩童的小凉鞋遗留在栏杆边上。

    画面里没有伤者,现场已经被清空,蒙尘的白炽灯光线下,只有大片大片凌乱的彩色衣物,像失去灵魂的壳,一件件悠悠的飘荡。

    新闻画面结束,老人这才推门进去。

    液晶屏幕中,电视画面已经转到了医院,主持人正在播报死伤和失踪人员名单,每一个名字听上去都令人倍感沉重。

    刑从连问询起身,转身看到老人时,他的目光中并没有太多惊讶或者骇然,他皱了皱眉,目光如潭水般深沉。

    “沈部长。”他很平静地向老人敬礼,然后放下手,这种态度反而让周围的不少人感到震惊。

    “不要耽误时间,我们来的路上都已经看过最新简报了,24小时内能不能把罪犯抓住?”

    部长先生出乎意料干脆,他带着浩浩荡荡的专家队伍在指挥室内的环形桌前坐下,对刑从连这样说。

    “很难。”刑从连只说了两个字。

    “什么意思?”老人猛地抬眼,目光凌厉,“面对这么多死难群众你跟我说难?不行给老子从这个位子上滚下去,老子换别人上!”老人猛地拍桌,怒斥道。

    刑从连站在写满密密麻麻策略的玻璃幕墙前,并没有因老人的怒火而变得畏畏缩缩。

    新闻正在采访服装市场案发时目击者,中年妇女满头是血,声音听上去惊魂未定:“我让他们不要挤不要挤,没有人听,都疯了。”

    刑从连抬起遥控器,将音量调低。

    “这不是简单的袭击案。”刑从连说。

    老人没有耐性,问:“我不需要听难度,什么时候可以拿到沈恋的口供?”

    “沈恋的口供,恐怕不比抓到罪犯简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刑从连还是很不给大领导面子。

    “刑从连!”沈部长没有拔高音量,但目光中终于出现了真正的怒火。

    首席秘书赶忙向玻璃板前的刑警队长使眼色。

    刑从连却并不接受:“您在这里对我发火,并没有任何意义。”他顿了顿,非常清晰道,“犯罪分子只是在和我们打一个时间差,在我们真正研究透该药物和该药物造成巨大恶略的社会影响之间的时间差。”

    “现在的社会影响还不够恶劣?”沈部长冷冷地道。

    “在和对方想要达到的效果比起来,现在,只是开胃菜而已。”

    刑从连的声线带着金属般低沉质感,他并没有刻意让语句变得阴森,然而这句话仍旧让在座不少人暗自打了个寒颤。

    “犯罪分子的诉求到底是什么?至今都没有任何组织和个人宣告对此事负责?”怕老人被刑从连这个不怕死的气到心脏病发,省厅厅长出来打圆场。

    “诉求?”刑从连目光阴冷,他转身擦除背后玻璃板上大片无用的水性笔字迹,用红笔写下三个词。

    字迹边缘显得模糊,老人眯起眼。

    刑从连停了下来,转身俯视整个办公室中的专家,用前所未有的冷酷语气说,“杀人,杀人有什么了不起?他的目的,是诛心。”

    不少人都有充足学科知识准备的专家被激得浑身一凛,但也因此很快反应过来。

    “盲眼的仲裁者讲的是自然选择的无目的性……”张院士猛看着玻璃板说,“还有……人类进化……道德、以及基因?”

    “是的,基因。”

    刑从连将林辰转述给他的观点平静道来,他说:“越来越多的研究证明,反社会人格者、或者部分犯罪分子,他们可能天生携带犯罪基因,例如代号为maoa的战士基因影响着人们大脑神经递质,使人情绪反常暴躁易怒难以自控;或者产生大量5-h2ta受体的变异基因,会削弱额框部皮质功能,使人产生情感障碍冲动行为等等……”

    刑从连尚未说完,就被打断。

    “基因决定论是为犯罪行为开脱的最有力说法,你一个警察怎么能认可这个观点!”脾气暴躁的医学专家说。

    “我并没有认可,但想当然,这是犯罪分子所认可的观点。因此我们认为,所有事件的幕后黑手要代表犯罪群体传达两种观点,第一、人类所有被定义为犯罪的行为,都是受大脑的影响,罪犯无需为自己行为负责。而这,正是他为什么要研发并扩散这种使人失去人性的药物的原因。”

    像是为了应和这些本该由林辰来做解释、却被刑从连代替他说出的话。

    电视中出现了急诊室镜头。

    纵使电视音量已经被刑从连关到最低,但那种泯灭人性的嘶吼却仿佛仍旧能透过遮帘越出屏幕。

    “如果tern异构体影响人类大脑致使人产生犯罪,人是不是可以不为自己的犯罪行为负责?”刑从连问,却没有给任何人回答时间,“答案是肯定的,因为我们现在把所有受药物影响者判定为受害者。

    他又问:“既然如此,如果犯罪分子服下tern异构体再犯罪,他是否会免于刑罚?”他稍顿,说,“答案是很大可能,因为我们无法鉴别所有人受到药物影响的来龙去脉。”

    “而如果你们认为这已经算上用心险恶的话,那么犯罪分子的隐藏问题才真正致命。群体性恐慌事件中,不可避免出现第三种情况:很多并未受到任何药物影响的人仅仅是为了自保也产生对他人普遍意义上的侵犯行为,他们要为此负责吗?”刑从连指了指电视屏幕,问出最振聋发聩的问题:“若我们答案是无法判定、不能定罪,那么他就要问问这个世界——罪犯凭什么要为自己的犯罪行为承担责任?”

    刑从连气势凛然,眼眸中露出阴冷残酷的目光。

    有人立即反驳:“前提就有问题,tern异构体造成的是特殊情况,正常情况人可以控制自己行为。”

    “他们认为自己不可以,他们天生是变态狂。”

    “这是诡辩论,法律约束人类行为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你能不能自控和法律能不能约束你有屁个关系!”

    “法律凭什么约束我?”刑从连质问。

    “自然法理、社会契约……”

    “社会关我屁事,我就是独立存在的个体!”

    “人的本质在于社会性!”和刑从连吵起来的专家大声喊道。

    这时,刑从连突然停了下来。

    他收回先前咄咄逼人的势头,他放下高举的手指,他目光渺远,仿佛望穿漫长的历史,他很平静地问道:“那么如果,社会道德本身……就是错的呢?”

    这个问题,没有人回答。

    室内陷入黑夜般静默,像当时林辰问他这个问题时,他的心情。

    刑从连知道,自己想起林辰不合时宜,但又理所应该。

    那时林辰坐在图书馆里,目光宁和,向他阐述了这所有一系列事件后令人惊怖的思考。

    林辰问他,既然人们总喜欢把问题刨根问底问道最后,那么关于“为什么一个人会成为罪犯”这个问题的终极答案,究竟是什么呢?

    刑从连无法回答,他甚至不想听林辰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林辰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很显然贯穿黄薇薇死后那漫长而暗无天日三年时光,这是幕后黑手提出并日日夜夜拷问他灵魂的问题。

    什么是道德?

    以道德为基础的法律缘何形成?

    人为什么会因违反法律规则而成为罪犯?

    “如果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犯罪分子,当他证明我们对犯罪行为定义本身缺乏客观标准后,他就已经达到目的。”刑从连说,“但很显然,我们今次要面对的罪犯野心勃勃,他就是要反社会,可他反抗的不是社会制度,他所反抗的是我们每个人心中赖以生存的道德准则。”

    自刑从连咄咄逼人开始,沈部长一直沉默不语,直到此刻,老人太抬起头,缓缓开口:“如果……社会道德准则……不可信赖?”

    “是的,既然一切都是随机选择后的结果,那其实没有道德、没有正义、没有良善,更没有我们虚构出的道德标准。人类天性就是自私自利,我们为了自我生存可以不择手段,所以符合天性的事不能算错,更不应该受到惩罚。”

    虽然这一想法宏伟得可怕,但也因宏伟而显得可笑。

    坐下搞策略研究的专家听到现在,忍不住嗤笑道:“痴人说梦、蚍蜉撼树,他怎么就能靠到处煽风点火投毒来证明人天性自私?”中年人努了努嘴,指着电视,“他做的越多,就有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证明他是错的。”

    新闻已经进行到下一阶段,没有再播报梅村服装市场的骚乱,转而开始讲述发生在梅村火车站的见义勇为事件。

    名叫陆小天的年轻火车站实习员工阻止了发生在火车站的投毒案,然而那因药物摄入量过大,陆小天急性脑衰竭,生命垂危。

    新闻中用词非常感人,在病房前的走道里,记者几乎要把所有光荣正义的词语套用在这个年仅22岁的年轻人身上。

    而指挥里也有不少人目光悲悯,刑从连却没有回头去看,他很冷酷地打断了这一时刻:“你太蠢了。”他说。

    策略专家拍桌而起,他级别比刑从连不知高出多少,因此很有底气地怒斥道:“刑从连是吗,你算什么东西,到现在为止都没讲出个所以然来,除了扯东扯西都没个正题,难怪抓不住犯罪分子也问不出口供!”

    刑从连单手插袋,俯视着不远处质疑他的策略专家。

    其实凶手怎么能说没有道理呢,明明一点点言语侵犯就可以让本该团结的人分崩离析,那么涉及到生死存亡的利益时,谁又能保证这个社会秉持的道德观念不会被动摇。

    刑从连说:“我说你愚蠢是因为,你既然看过简报,就应该知道发生在暗黑网络上的投票事件。那么你认为,凶手到处煽风点火,仅仅是为了满足一些网络变态想看暴力血腥事件的*吗?”

    “你!”策略专家被问得哑口无言,转而道,“你不是还说了,他为了证明人不用为自己的犯罪行为负责,但这种证明没现实意义,法律强制力不是他说了算,他再不满也得认命!”

    “我说了,这只是开胃菜。”刑从连转过身,在玻璃板上用鲜红水性笔徒手画下地图三省地图,“开胃菜证明他有能力威胁我们的社会安全。在新闻媒体广泛播报后,在所有群众都产生不安全感后,他就可以进入第二阶段。”

    刑从连扔掉笔,指着玻璃板的地图问:“假设这个投票不是发生在暗黑网络中,假设现实社会中每个人都有投票权呢?”

    就像狂风暴起抑或惊雷炸响。

    这是刑从连听到林辰这个问题后的心情,而现在,在这间简朴的指挥室中,在滚动播报的电视新闻前,在他面前所有人,都终于体会到他那时的心情。

    震惊,尔后是不知所措。

    可林辰对他的提问并不止如此,林辰问他:“刑从连,你有没有想过,当年我面对的问题只是一个再小不过的人性实验,它没有很大的社会意义。可如果在今天,他想让每个人都面临同样的人性实验呢?如果三省中每一位居民都权以城市为单位,选择下一次袭击发生地点,你觉得这真的不能动摇我们这个社会赖以维系的道德准则吗?”

    林辰的声音很平和很徐缓,他现在也以同样平和徐缓的声音,将林辰的话转述给处于这个国家最高层的人们听。

    然而,如他当时一般的手足无措,他眼前那位饱经风霜的老人也开始惊惶无比。

    刑从连想,是啊,他们每一个人口口声声说着相信人性,可实际上,在他们内心深处某一块难以启齿的地方——他们不相信正义能战胜邪恶、不相信善良会击垮丑恶,不相信某一些人最终可以赢过另外一些人……

    甚至,他们根本就不相信人性。

    “这,就是钢丝上的平衡游戏。”林辰那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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