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敖越椒跪在楚王寝殿之前,冷雨浇上他因为六十军棍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腿,血液不断从伤口处被落下的冷雨带走,他的脸上苍白如纸,面无人色。

    纵然这样也没有让他笔直的蜂腰有一丝弯折。

    也无人命令。

    他自己踉跄,跌倒,也要自己一边边地站起来。

    闾一想要上前相扶,却被他一把推开,“本都尉没有那么虚弱!”

    “是,大公子!”

    闾一收回了他的手。

    一双如狼的眸子,闪过一抹凶光,越椒沉声命道,“大王不是要生子了吗?那就把那个人当作贺礼到时候送给大王,就说当年是我的好二伯放了他!”

    “然后也要给我们的太女送上一份大礼才行!”

    “感谢他们今日所做的一切。”

    “是!”

    ……

    大雨哗啦啦地下着,芈昭紧张地扶着吴王妃站在一片湿漉漉的廊下,问道,“母妃,真的要如此吗?”

    “你弟弟若是再不出生,这大势就真的要去了!今日大王虽然护着芈凰的储君之位,那是因为你弟弟没有出生,若是提前出生了,朝堂上拥立公子的声音会更加坚定。”吴王妃咬牙说道,话落就猛然推开芈昭搀扶的手。

    “那母妃,你当心,千万不要受伤。”

    站立于她身后的芈昭轻柔地应道,目光却紧紧地盯着她一点一点走向面前那长廊下的一片小水滩走去。

    不久,紫烟宫中传出吴王妃夜里因为大雨宫中积水,滑了一跤而提前进了产房的消息。

    产房之中,传出吴王妃声嘶力竭的嘶喊声,产房之外,听闻消息匆匆而来的楚王被芈昭挡在了殿外,“父王,母妃正在生产,您不能进去!”

    “好……那昭儿,你赶快进去看看你母妃怎么样?”楚王焦急地望向灯火缥缈的产房中担忧地道。

    “嗯,父王放心!”

    “母妃,一定会吉人天象的,平安生下弟弟的。”

    芈昭轻言安抚楚王,并命李姑姑将楚王迎向一旁的寝殿休息,然后独自带着秦红推开产室的朱门,掀开重重床帷,看着躺上的母妃痛苦地抓着床单,拉着她的手,大叫道,“昭儿,母妃好痛!……”

    “母妃,别怕,你刚才不是还说,只要弟弟提前出生了,我们以后就一辈子无忧了,到那时您就再也不会痛了……”

    芈昭紧紧握住她的手,轻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说道。

    “嗯,昭儿……”

    躺在凤床上的吴王妃用力地点了点头,满头是汗,一旁的接生产婆也叫吴王妃用力。

    ……

    紫烟宫中,早就安排好的产婆看着过了子夜还没有生出来的吴王妃担忧地道,“三公主,不好了,王妃她难产昏过去了。”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依在窗前榻上养神的芈昭陡然睁开一双眼,划过一道犹如惊电的白芒,柳眉一沉,不悦地道,“女人生产不都这样,我母妃年纪大,难产也很正常……”

    不知又过了多久,重重帷幕中终于响起一声:“生了,生了……”

    可是抱着孩子出来的产婆,脸色一跨,新生的喜悦被沮丧替代,说道,“只是王妃生的却是一名公主……”

    然后她双手用力地拍打着孩子,可是孩子却半天什么反应也没有,焦急地对芈昭说道,“公主,这孩子还是个死婴……怎么办?……娘娘要是知道了,肯定会伤心欲绝!……”

    宫里死孩子是不吉利的。

    尤其他们所有人要陪葬。

    芈昭起身看了一眼秦红,安之若素地笑道,“没关系,本公主早有准备。”

    秦红推开隔间的门,从一个奶娘的怀里抱了一个睡着的孩子走了出来,小男婴,粉雕玉琢,十分可爱,奇的是孩子和吴王妃眉眼之间还有两三分相像,“诺,这个孩子你把他抱出去,就说我母妃生了个公子。”

    “这怎么行?”

    产婆先是觉得害怕,闻言抱着孩子的手差点不稳,“这岂不是混淆王室血脉。”

    “那你是想为死掉的小公主陪葬了?”芈昭看着拒绝的产婆,声音微微拔尖说道。

    “你们想好了,是想活还是想死,本公主今夜就成全你们。”

    一室的产婆和宫人还有李姑姑等贴身宫人思忖了半晌,齐齐跪地答道,“奴婢们想活。”

    “那怎么做,知道了吗?”

    芈昭看着产婆和李姑姑问道。

    产婆紧了紧怀里幼小的男婴,点了点头,然后收拾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与此同时,秦红将死掉的女婴命人收走,拿出一个似乎早就准务好的玉盒一收。

    李姑姑木然看着三公主做着这一切,眼中顿时生起一丝敬畏。

    那种眼神曾经只有看着以前的吴王妃才有,如今看着她的目光敬畏更甚,跟着产婆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

    她们推门走出产房,对等在外面一整夜的赵常侍报喜道,“常侍大人,王妃娘娘生了一个小公子,我楚国大喜。”

    “是吗?”

    赵常侍先是一惊,后才眼中汇聚出一抹喜色,紧接着一片贺喜声响彻产房外,“恭喜王妃喜得公子!恭喜大王喜得公子!恭喜我楚国终于有了子嗣!”

    殿外顿时响起一片恭贺之声,立于殿中,芈昭微微勾唇轻笑,看着凤床上昏迷不醒的母妃牵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凉凉笑意,然后弯下腰轻手为她拉了拉身上的锦被,对她柔声说道,“母妃,真是辛苦你了,为了我们后半辈子拼尽性命一生。”

    “方御医,你知道该怎么善后了吧?”话落,芈昭起身一双柔荑轻轻落在方御医的胸膛上。

    “请公主放心,方圆知道该怎么坐。”年轻的御医一把抓着她的柔荑,回笑道。

    “那本公主就先去照顾弟弟了。”

    芈昭一笑,婷婷袅袅地走出内殿,方御医看着远去婀娜的身影,然后看了看凤床上生产后憔悴的中年妃子,走到一边的香炉前,从怀里拿出一块包着的香料往香炉里丢了进去,然后出门命人煎药,躺在床上刚刚生产完的吴王妃沉沉睡去,紧紧抓着锦被的玉手缓缓松开……

    一众黑铁寒甲的虎贲禁军铁卫“碰”的一声推开王妃的寝殿,鱼贯而入,将那些为她生产的女医产婆宫女全部送上路,为王妃陪葬。

    整个王宫,不过两柱香的时间,“王妃生了小公子却难产而死的消息”传遍整个王宫。

    紫烟宫中,楚王抱着新生的孩子心痛不矣,“孤的爱妃陪了孤的一生,却不能陪孤到最后,孤甚至不能在你生前给你一个后位……孤对不起你……”

    楚穆王十九年,尊荣一世的吴王妃,在诞下一子后,薨逝。

    死时,将将四十年华。

    死后,追封王后。

    一夜之间,白日还唱着君子阳阳的楚王仿佛苍老下去,御医说楚王哀思过重,旧疾复发,双腿不良于行,双眼混浊不清。

    往日繁华永享的紫烟宫似乎一夜间随着她的主人的香消玉殒而从此沉寂下来。

    不再有往日里彻夜的歌舞,不再有楚王的欢笑,就连那曲曲折折的长廊上种满了廊架的紫藤花也一夜之间随着风雨芳华落尽,整个紫烟宫一时间全部挂上素白的白幡,堪比冷华殿。

    还活着的宫人更加小心翼翼地在其中行走。

    声怕惊扰了这座宫中唯一念念不去的楚王。

    楚王一直半睡半醒,犹在梦里。

    他还不能相信陪了他大半生的吴王妃就这样撒手而去,丢下他一人,丢下刚出生的孩子,往日里吴王的音容笑貌在他眼前不断回现,可是一旦醒来,他却只看到一殿缟素。

    远处的摇篮中,新生的小公子被楚王嫌弃地交给宫中的嬷嬷去带,睁着一双极似吴王妃妩媚的小眼,笑的眉开眼笑,时不时还发出几声“啊-啊”之声。

    奶娘怕惊到了楚王圣驾,不得不把他抱的更远处。

    因为前后已经有数波宫人因为在生前没有照顾好王妃而送去给王妃陪葬。

    及至子夜时分,芈凰又被一声惊雷从噩梦中惊醒,宫里四处都是宫女的惊呼声,她一头大汗地醒来,才听闻吴王妃提前生子的消息。

    司琴对她说道,“太女,王妃已经生了一个公子,可是最后体力耗尽,薨了,大王已经罢免了明日后日外后日三天的外朝。”

    “知道了。”

    她扶着司琴的手缓缓坐了起来,摸了摸肚子里的孩子,面现一丝担忧,可能因为三日没有休息,再加上一夜风雨,这孩子这一夜特别踢腾。

    可是如今所有的事情都赶到一块了。

    让她心中十分不安。

    听闻成嘉来了,芈凰立即换了一身衣裳,洗漱一番后要去见他。

    二人简单说了一会,成嘉就催她先去看望楚王的情况,顺便为吴王妃吊丧,毕竟如今王妃虽死,可是真的生下一公子,他们还得另作打算。

    当芈凰赶到楚王寝殿之时,殿外除了连绵的雨幕,空无一人,而殿内却灯火飘摇,映照着两个人的身影,一个孱弱,风烛残年,一个高大,如狼似虎,其中,还有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这个雨夜。

    她想要进殿晋见楚王,却被赵常侍拦在了外面,“太女,大王如今心痛伤神,谁也不见。”

    “那赵常侍就帮我给父王请安,让他不要忧思过重。”芈凰握紧拳头最后作罢。

    “是,太女。”

    ……

    因为吴王妃之死,听到消息的各大氏族一夜之间纷纷派人进宫问丧,就连若敖氏也因此停了对越椒的追问,不得不收了府中的一些花团锦绣,全部换上素服,这是楚王的命令,让全郢都上下为吴王妃守丧。

    真是死后荣光。

    外朝也因此停了三日。

    ……

    深夜,等了越椒大半夜的若敖氏族人,没有等到他,却等到有宫里的人来报:“吴王妃生下小公子,薨了。”

    楚忠堂大门大敞,烛火随着来人的进出飘摇摆动,望着来人趁着夜雨离去的背影。

    令尹子般心道:“大王真的生了一个公子了。”

    这一消息,又让若敖氏的族人心思浮动,尤其三房赵氏喜形于色。

    知道今夜不可能等回越椒,最后令尹子般只能放众人回去休息,若敖子墉和若敖谈被安排在主院的客房。

    若敖谈忍了一夜的话,终于问出口,“子墉,今天晚上的事情,你明白了吗?”

    若敖子墉在美婢的服侍下,吊儿郎当地躺下,悠闲地说道,“族老,今夜的事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太女被刺杀,得利者谁最大?”

    “流民案,五万流民被强圈,为何隐瞒?必然都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若敖谈闻言微怔,他一向最瞧不起的“烂泥”居然也有这番见识,良久,他开口道,“那你说谁得利最大?”

    “自然是越椒大堂弟。”

    “子琰堂弟的倚仗一部分来自于令尹堂叔所执掌的我若敖氏,一部分来自于太女背后倚靠的王室。杀了太女,自然断去一臂。”

    “那也是他烧了宗祠不成?”

    若敖谈听到这里,上下嘴唇一抖,“他真是好大的胆子,那可是我若敖氏所有人的祖宗……”

    “那我可不知道。”

    若敖子墉装糊涂地道,虽然他已经从成嘉那里知道真相,但是这世上知道太多真相的人,往往死的太快。

    ……

    将听闻宗祠被烧,忧心如焚以至于一夜之间病倒的若敖子良亲自送回房,回头看着众人服侍睡下的若敖子良,令尹子般默默收回目光,用一种冷然到冰点的声音缓缓说道,“大哥,希望你这次真的病倒了,就什么也不要再管了。若敖氏,这个大家,我会去支撑。”

    管家一路沉默地跟在她身后,搭在身前的双手一紧,微微担忧,“大人!”

    “调集公子底下的所有暗卫,对大公子格杀勿论!”

    令尹子般走回主院他的内书房,极少亲力亲为的他,及至深夜亲自整理了一下那张专属于他的有些凌乱的桐木长案,缓声说道:“另外再派人去看看公子的信使走到哪里了,我有重要的话让他顺便带回给公子,还有城里的若敖六部让他们随时待命。”

    “是!”

    管家眉头一皱,从这几声安排之中,他知道大人此时已经做了背水一战的准备。

    “在成功之前,不要像大哥透露一点消息。”

    令尹子般又交代了一句要保密,推开朱窗,任由窗外冰冷的风雨吹拂走这一夜的黑暗,黎明悄然露出蒙蒙的微亮,“逆子容你活命至今,是本令尹此生最大的失误。”

    站在窗边的令尹子般突然灌了一口冷风,剧烈的咳嗽起来,管家快速地拿起一件大毫披风上前,“大人,天寒,您要为我若敖氏保重身体。”

    令尹子般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闻言也露出两分疲倦之色,从昨夜到现在,他已是两天一夜没有合眼,揉了揉眉心,叹道,“人不得不服老。”

    “大人,正当风华鼎盛之时,我若敖氏等过了这一关,公子回来接手这一切就会更好了。”

    管家在一旁扶着他的手臂轻语笑道,“公子不是刚刚派人传信,又胜利了一战,将晋国死死拖住,郑国困局已解。”

    令尹子般想起嫡子点头轻笑。

    趁着夜色将流民案的后续处理之法,叫来左右文官按他口述写了一个折子,准备后日上朝后陈秉楚王,也算对众家及大王有了一个交代。

    想着楚王突然多出来的公子,令尹子般握着令尹朱批的手微微一顿,然后托起刻着五尾凤的令尹之印,盖在绢帛之上,一片丹红,目光却游离在远方灯火通明的楚宫,心道:太女之位,危矣,如今吴王妃薨了,却是不妙,楚王一向爱重于她,只怕为了补偿,会升起废长立幼之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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