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二,若敖子克派人回京禀报获得成大心等人的藏匿地,申请了若敖越椒的武器装备粮草支援后,一场浩浩荡荡的大围剿由若敖子克对成大心,潘崇等人在江陵平原上由此展开了。

    若敖子克的大军中,越椒派来的新监军上前拜见并宣布着越椒的命令,“卑职拜见司马大人,令尹说了,迅速消灭一切逆党。”

    “监军大人放心,子克定会立即命人搬开乱石,迅速整顿人马,继续追击成大心他们,直到将他们一举剿灭为止。”

    若敖子克如狐笑看着来人,一拱手,恭谨有加地向他保证,并命人快速地整顿大军,收拾战场,继续追击。

    “司马大人说的哪里话,我们都是为了令尹办事,今日围剿之事还要全权仰仗司马大人。”

    监军被他一直笑盯着,知他定是心有不悦立刻出言安抚道。

    如今他的存在就代表若敖越椒,所以就连若敖子克也不得不对他三分礼遇,可是再怎么说若敖子克都是若敖氏的三公子。

    若敖子克意味深长地笑着,“今日有监军大人在,子克还请监军为我们掠阵!”

    “这个容易!”

    越椒派来的监军和耳目都出身军队,上阵打仗不在划下。

    “既然他派了一双眼睛过来,可是战场上刀剑无眼,瞎了,阵亡了也是常事,你说是吗?”待信任的监军离去,若敖子克轻松说道。

    “是!……监军为了令尹奋勇杀敌,他的战车无意冲入成氏他们的埋伏,可是流矢无眼,监军重伤不治!”随从眼神发亮地笑道。

    “呵呵……这个死法不错!”

    ……

    北风卷地,尘土飞扬,吹打在冬日干燥爆皮的肌肤上,像是刀割一样生疼。

    北风之中,成大心他们带着八千不到的人马加上伤兵从躲避的山林中被驱赶出来,奔驰在旷野中,失去了唯一的掩护,暴露在若敖子克的大军眼皮子底下,随时都有可能被如簧的箭雨,投石车所吞没,压垮。

    所有人浑身狼狈,风吹的皮肤干燥爆皮,嘴唇干枯流血,一整日的连续不断奔逃,已经让所有人精疲力尽。

    成大心骑在马上回望后方,只见不远处尘土飞扬,若敖子克的骑兵迅速奔来,千军万马在江陵平原上黑压压展开,延伸成一条长线,要从左右将他们合围起来,锋利的剑戢闪着寒光,滚滚的车轱辘压迫着大地,随着战马狂奔,大地震动,追击着他们。

    从后方不时有斥侯回报:“大人,他们快要追上来了!”

    装备精良的骑兵,只要半个时辰就可以追上他们,他们真的能顺利进入凤凰山大营吗?

    成大心咬牙一挥手,“快走!”

    在不断被追击中,若敖子墉等人催马回望着身后追击的狼军大骂道,“娘的,我就知道若敖子克是玩真的!”

    成大心喘了一口气,催命的蹄声和喊杀声不绝于耳,扬鞭道,“不说了!”

    成大心果断的命人从山坡上又推下一片乱石,乱石落下,身后响起一片追兵的哀号声,他们又争得了一息时间前进。

    可是八千不到的成氏和潘氏部曲面对装备精良的若敖六部骑兵,步兵,还有战车,投石车,就算是一场“演戏”,也是要流血的。

    而除了他们,下面的士兵毫不知情,单凭着一股求生的意志和世代的忠诚,跟随着他们,一次次阻止着若敖子克的追击,被留下的伤兵全被残忍杀死。

    成大心无法阻止。

    明知是假的,可是这一刻用生命护卫他的侍卫的血还是刺激了他脆弱的神经,他不知道到最后,这些不离不弃的护卫还有多少人可以跟着他活着进入凤凰山。

    前方一名斥候急速奔回,手指着前方凤凰山大营的方向,喉咙因为干裂,吞咽着口水,不连贯地说道,“公子,到了!……到了凤凰山地界!”

    成大心点头,心底松了一口气,“还有多远?十里?”

    对方面色艰难答道,“是,只剩下十里路,可是从我们这个方向过去,会穿过大片的远古森林,地形复杂,我们的人在里面听到了野兽异常的吼叫声!……”

    “你的意思是?”

    咸尹看着他问道。

    “小人担心有埋伏!”

    斥候看着众人回道。

    所有人心下一寒,这是说很可能有人提前埋伏在此,若敖子墉又大骂了一声若敖氏的祖宗,被若敖谈骂道,“怎么说话的!”

    坐在马车中的潘崇掀起车帘,望着眼前仿佛黑森林一般的原始地带,摘下风帽,命道,“继续探路,前进!”

    “是!”

    斥候领命回转。

    不远处,两座不高的山峰和行宫从幽森的远古森林中露出头来,山林中不断传来稀稀疏疏的野兽咆哮和奔袭声,在山林更后方是嘹亮的军号声响彻震天,而在这样动乱的时刻,偶尔居然能听到几声河浪冲击着河滩的“沙沙”声,云梦泽一条的支流静静穿过江陵平原流过凤凰山脉。

    所有的声音中,潜伏着未知的危险。

    就和城濮之战时一样。

    当年成得臣不听劝阻被骗入城濮的山林中,遭遇虎豹狼骑的袭击,大军败于无信的晋文公。

    多么相似的一战。

    十九年后,再现。

    “噗”的一声,前方奔入丛林的斥候突然坠马,他身后的斥候见了慌忙大喊后撤,“有伏兵!”

    “快撤!”

    潘崇的手抠着车窗,微微收紧,他们还没有抵达凤凰山,就拿不到若敖子克手中的那枚凤令,也就打不开凤凰山的大门,调动不了忠于若敖氏的最后二部,甚至有可能被当做敌人射杀。

    如果凤凰山大营的若敖六部不相信他们,拒不接受他们入山,那么一旦若敖子克的人抵达,在这里以八千部曲对上对方两万五千大军,只剩死路一条。

    “太师,让我当先吧,我是若敖氏的族老,齐达,姚军他们认识我!”

    带着洗刷若敖氏乱国的耻辱的愿望而来,若敖谈坐在潘崇的对面摸了摸时刻不离的金匾说道,“再不济,我虽然没有凤令,却有证明我若敖氏身份的家族印信还有金匾在。”

    “可是……外祖父,叛军又近了!”

    马车外,咸尹慌张地看着后方不断追击而来的大军,大喊道。

    “娘的,要不我们回头真刀真枪,和他们拼了!”若敖子墉眼见他们的人在一点点消耗,提剑道,“这样真真假假地打啊逃啊……太郁闷了!”

    等待是那样漫长,勒紧的战马不安地在草地上来回刨动,说明这里面一定有猛兽出没,草木震动,大手按住跳动的心脏,所有人极目来回眺望。

    前进还是后退?

    “大人!”

    一声呼喊突然传来,后方的斥候再度奔回,还在很后方的位置就开始大喊,“叛军已经清理完了道路,向我们全速而来,三千骑兵,两万步兵,后面还跟着投石车,冲车……另外他们还杀了凤凰山大营在外的哨岗守卫,引起了凤凰山大营内的若敖六部的愤怒!”

    队伍后方响起一阵惊慌声,看来是若敖子克的骑兵快要赶到了。

    “大人!”

    斥候问道,“我们要怎么办?……”

    “轰,轰!”

    一轮巨大的轰击声传来,就见几块巨石抛向他们的上方,然后在他们的队伍中砸出无数个巨坑,坑内坑外都是来不及逃散的士兵,倒地哀嚎不起,山林中出现无数面若敖六部的战旗,五尾金凤撕裂森林刺入他们的眼中,无数乱箭从林中射出,一阵阵喊杀声惊天动地。

    “是埋伏!”

    “四面都有埋伏!”

    “可恶的若敖子克,果然将我们诱骗至此。”

    若敖子墉忍不住一声怒骂,将面前射来的弓箭斩落在地,他们身旁不断传来中箭倒地的士兵闷哼声,如草般倒下,再也不能起来……如此下去,就算等他们到了凤凰山的时候,他们也许已经不剩下什么人了。

    也许这就是若敖子克打的主意之一。

    一方面消耗着他们。

    一方面以他们吸引凤凰山大营里的若敖六部的注意,同时还用他们的性命为他叩开凤凰山大营的大门。

    实在是狠毒无比。

    “无畏你和子墉向后面的山林突围,一定要破了若敖子克的埋伏圈,否则今日我们就要葬送在这里。”

    成大心看着游走在马车边上的咸尹说道,“阿晃,你和我护着太师,继续前进!现在我们没有退路了,若敖子克要拿我们的命打开凤凰山大营的门!”

    “好,杀!”

    咸尹申无畏当即率领一千部曲朝杀去,以求厮杀一番,报这一路所遭遇的各种辛酸和屈辱。

    “无畏,不可,回来!”

    潘崇坐在马车中大喊。

    咸尹拨转马头,不解回头,用目光征询,“为什么?祖父。”

    只听他高喊道,“敌人在山林之中,我们在明处,本身又处在弱势,若是在这地停留时间太长,恐怕我们再想离开就更加困难了,现在摆在我们面前只有一条道路,就是穿过眼前的森林,无论面前出现多少敌人,都全部冲过去,撕裂一切,只有这样,才能躲开后面的追兵。”

    “否则我们好不容易才甩开身后的追兵,这个时候若是再分散兵力,恐怕不久之后,就会遭遇两面夹击。”

    “大人,敌人追兵已经杀来了,离我们也不过五千步的距离。”

    这个时候,身后有斥候再度飞奔而来,面色慌乱,“还有凤凰山的其余哨岗发现我们的踪迹了,以为我们是攻击大营的叛军,将我们当作一伙了!”

    成大心面沉如水,果然看见前方出现手持长戟的凤凰山大营里的哨探,正在纷纷发射火箭向大营内报信。

    “走。”

    成大心领着众人立即向前,七千部曲仓促前行,只留千余名死士断后,抵挡后方迅速逼来骑兵。

    不过两三盏茶的功夫,簇拥着若敖子克的大军驾着战车踏过地上留下的一路尸体,其中有一具不是成氏也不是潘氏的,而是他们这一方的,全身插满了羽箭,浑身是血,万箭穿身,跌坐在战车之上,留有一口气。

    他双眼死死瞪着坐在战车上翘着二郎腿笑着驱车驶入视线之中的若敖子克,嘴唇开开阖阖,“你……想做什么?……若敖子克……”

    “呵呵……”

    “这个你到下面去问太司命好了!”

    若敖子克一身雪白的狐裘披风,笑着挥了挥手,“来人,监军阵亡!厚葬,送回郢都!”

    幕僚招了招手,有人将“战死沙场”的新来监军抬走,恭贺道,“公子,这些讨厌的眼睛总算没有了!”

    “可是耽误了我们不少时间。”

    若敖子克幽幽道,皱眉看了一眼身上沾了血的雪白披风,命道,“来人,换一件!”身后的随从快速地从另一辆战车上拿出一件簇新的披风为他重新披上。

    “呵呵……接下来该谁了呢?”

    换了披风的若敖子克心情又好了,戏谑的目光在远古山林中四处游走着,看着幕僚自问自答道,“这里看来是个不错的地方,适合作埋骨之地!”

    幕僚笑道,“公子布下了八面埋伏,十方天罗,他们就是一只困兽,也走不出去!”

    “而要想出去,只能乖乖地走公子为他们安排好的路——那就是为我们引出坚守不出的若敖六部,打开凤凰山的大门!”

    一阵笑浪声在这样生死的战场上悠悠回荡。

    轻快无比,“哈哈哈!”

    “那让他们快点吧!”

    ……

    这支向凤凰山大营不断深入突进的孤军,一路遭遇了若敖子克设下的各种埋伏,左突右支,不断厮杀,奋力向前,突破两万五千人的大军包围,可是四面八方都是早就埋伏好的弓箭手和各种陷阱,将他们不断引向着前方已经立起了抛石机,上好了石弹,竖好了盾甲,排列好了弓箭手,从女墙中伸出弓箭的若敖四部和五部。

    经过彻日不断的厮杀,他们早已力竭,剑断戟折,浑身是伤,疲惫不堪……

    曾经每日都沉浸在郢都繁华的温柔乡中的所有人,虽然经历了这些时日的战斗,渐渐习惯了一场又一场的战斗,一个又一个同伴的生死。

    可是这一场大战,还是远远超过了他们所能承受和预期的。

    成大心,陈晃,若敖子墉,申无畏……他们这些年轻的朝臣和贵族子弟,何时经历过这样的大战?

    手都在发抖,可是还要挥动手中的剑戟。

    若是剑断了,就随手捡把敌人的继续。

    若是受伤了,甚至连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就连一直被护在马车中的若敖谈,阿朱他们死死抱着怀中的金匾,或者拿起匕首,学着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

    所有人连闭一回眼的功夫都没有。

    如果对方有一会的退去,他们就能趁着这个时间眯个眼,吸口气,砸吧一下干裂的嘴唇,饮一口嘴边的血和泪是什么样的滋味,然后在下一轮厮杀中再度握紧手中的剑戟。

    场中,唯有三个人一直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这场厮杀。

    “太师?”

    “我们真的可以进去吗?”

    颠簸的马车中,若敖谈抱着金匾被震的七昏八素,在这一刻就连他都不确定了……

    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座山林。

    阿朱也回头张望着不说话的潘崇。

    潘崇没有看着他们,此刻,前路无门,后路封死,四面八方都是伏兵,对于他们而言是不会有任何援兵的,只有靠他们自己杀出一条进入凤凰山的血路。

    他紧紧地盯着一个方向,同时扼制着胃中翻江倒海的感觉,坚定地出声道,“可以!我已经看到大门了!”

    “阿奴,我们先冲过去!”

    “是,太师!”

    马车外,老奴取下腰间的双锏平放在车橼上,双手握紧缰绳,控制着马车在山林中行进着,脸上都是泰山般的平稳之色,若是眼见有谁支撑不住,他手中驾着的马车还会朝着敌军冲过去,制造一丝缓冲的时间,穿过交战的双方向前冲刺着,甚至冲过了前方拦路的哨岗和马拒。

    “可是我看到若敖子克的人了!”

    若敖谈匆匆一瞥间,都能看见若敖子克那张笑的得意的脸。

    阿朱闻言紧张地握紧了匕首。

    若敖子克的战车在大军簇拥中,紧紧坠在他们后方不远处。

    幕僚眼见潘崇的马车一车当先冲过哨岗的拦阻,兴奋地惊呼道,“公子,潘太师当先冲过去了!”

    若敖子克坐在战车上,如狐的双眼微眯,此刻胜利在望,他却没有笑,反而很平静,因为在那个该死的监军到来的时候,同时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越椒要来了!

    “去,派人去帮他们一把!将抛石机对准关隘,发动攻击!”

    “是,公子!”

    幕僚见此立即打马奔向后方不断推动着投石机的重甲部队,“石弹准备!对准凤凰山大营正门!”

    “发射!”

    “轰”的一声,巨大的石弹被投向前方不远处的关隘,一部分还没有到达高墙就轰然一声砸中地面上相斗的双方士兵,还有一部分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高墙和大门之上,却引来了更大波的石弹和箭雨。

    齐达站在高墙之上,拔剑,怒目大喝,“杀了这群想要夺营的家伙!”

    “发射!”

    “轰!轰!轰!”

    若敖子克也没有停止的打算,继续命令投石机继续攻城。

    轰然声在四周不间断地响起,所有人甚至连躲避的地方都找不到,无论敌军还是友军都在四处奔逃,求饶,场中所有人不分敌友都在惊慌四望逃穿。

    若敖谈坐在马车中看着老奴惊险地避过一轮轮石弹,冲过一波波箭雨,看着潘太师一直紧闭着眼睛,放声尖叫,大骂若敖子克的无耻,奸诈,不顾亲情,求救着,“谁来救救我们?”

    到处都是哭声,到处都是绝望。

    被森林遮盖的天空中渐渐失去白日最后一丝光亮,整座森林成了真正的死亡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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