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冷冽的山风穿过两峰之间的吊桥,穿过巧身,带来剧烈震荡,山间浓重的迷雾被吹散,潘崇远远跟在后面,看着走远的女子,身后二十个魁梧如牛的朱甲卫士默默相随,后面还有一队队的文臣武将,他也不例外,所有人无声跟随着她走向这一条通往天下最高的路。

    朱门打开,又关上。

    隔绝着厚重门扉隐约传来女子对今日会议结果满意的赞许,“今天所有人都做的很好,接下来收复郢都就看霍刀和欧阳大哥发挥了!”

    “殿下放心,我们知道该怎么做!”

    霍刀和欧阳奈齐齐起立,齐声应道,杀气腾腾。

    作为军人,保家卫国是他们存在的价值,战场是他们生存的地方。

    “好!”

    “越老,另让你准备的土方和麻袋,可有准备?”凰宫的小型议事殿中,芈凰看向今日表现卓越的越老问道。

    “殿下,老奴已经着人开始挖掘装填土方了。”越老恭敬答道,“已经完成七成。”

    “继续加紧时间。”

    “是!”

    一道道命令安排下去,各人各自领命,想了许久,成大心还是问出心中疑问,“殿下,你说郢都要在短期内收复,可有把握?齐将军虽然说话很直,可是他的担忧不无道理。”

    芈凰眼神平静地看着他及眼含担忧的众人开口:“郢都城内,我还有人。”

    “谁?”

    “刘亦。”

    “刘亦?”

    “除了刘亦,还有一千凰羽卫,他们在我出事之前,已经通过东宫的暗道转移出宫,如今正在城内。”

    成大心顿时一惊,直视芈凰说道:“若是这样,就太好了!”

    芈凰点了点头:“所以我们要加快速度,否则此战持续下去,只会剩下一个满目疮痍的大楚。”

    成大心闻言皱眉道:“大战一起,死伤再所难免,损失也再所难免,太女想要的恐怕并不容易。”

    “我知道不易!”

    芈凰抬起头来,目光看向远处郢都灰色的城廓若隐若现,城中灯火万千,随着山中迷雾,泯泯灭灭,“但是我们不能让他们等待太久,他们都期待着我能回去,却不知道我何时回去……一旦我们与若敖越椒之间的内战变成一场持久战,我们就会同时面临北方晋国和南方吴越之国的觊觎甚至南侵东扰,等到了寒冬,百姓衣食无靠,战乱不休,一切又将如何?”

    “所以我要告诉他们:我会回去!”

    “我会终结这一切!”

    ……

    一阵马嘶响起,一匹匹战马被牵了出来。

    朱门大开,女子一身利落的骑马装,黑色的大毫描绘着她坚毅而精致的下巴,还有她时刻按在剑柄上分明的指骨,一双曼眸坚定如星,一脚踩上马蹬,翻身上马,突然看向潘崇问道:“老师,庸国可以趁我楚国饥荒之时南侵,晋国可以趁我楚国大水之时南下,就连我们自己人也趁着国内空虚发动内战,您说这是为什么?”

    此时潘崇和老奴一直跟随着众臣从室内又走楚,站在廊下,从头到尾,对于芈凰的每一个安排,他都没有发表任何话……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庭院中那株雷击木上,一只朱鸟立在枝头,一双朱红色的眼张望着这人世的黑暗,似乎在静静等待天明之时,一飞冲天。

    缓缓收回目光,说道,“殿下,当你无须为谁退让之时,整个天下都会为你退让。”

    “对。”

    芈凰转过头去,看着他平静说道,“所以我要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守护这个国家,守护所有人!”

    跟在身后的养由基等卫士身躯微微一震,齐道,“殿下,这不是您的错……”

    “那是谁的错?”

    芈凰看着他们反问道。

    “这个国家是我芈室一族的,可是国家动乱,难道是下面百姓奴隶的错?他们只是一心渴求衣食安定,从不敢反抗,只要你对他们一点点好,他们就会感恩戴德。”

    女子目视前方,冷风吹过她头上的凤冠束起的黑发,马尾扫过她坚定的曼目,顺着她的目光吹拂过整个荆蛮大地。

    “既然是我的错,就由我来拨乱反正。”芈凰握住缰绳的手,按住剑柄,最后说道。

    “走,下山去军营!”

    身后的凰羽卫们全部集结,齐齐翻身上马,大喝:“开宫门!”

    “诺!”

    凰宫的宫门“轰然”一声大开,露出下山的官道,女子扬鞭策股一击,当先奔出,“驾!”

    此时潘崇和老奴一直跟随着众臣从室内又走楚,站在廊下,从头到尾,对于芈凰的每一个安排,他都没有发表任何话……

    潘崇望向芈凰离去的方向,目光落在远处庭院中那株雷击木上,一只朱鸟立在枝头,一双朱红色的眼张望着这人世的黑暗,似乎在静静等待天明之时,一飞冲天。

    微笑说道,“是时候我楚国要收回所有的权力了。”

    “是啊!”

    阿奴点头,“若敖氏与我大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是我大楚最乱最弱的时候,也是他若敖氏最乱还有最弱的时候……所以正是最好的时机。此事若成,以后,我楚国之内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声音。”

    “是啊!”

    “大乱也是大治,能将腐肉剃去,顽疾根除,新鲜的血液会被吸收进来,然后重新长出新的血肉,变得更加强大。”

    “去吧,整个大楚都在等着她回去!”

    潘崇捻须轻笑道,目送他们消失在山路尽头。

    ……

    残阳缓缓带走最后一道光芒,大地再次沉入黑暗,天空中的星光好似一双双无情的眼,俯视着荆蛮大地上发生的一切。

    芈凰骑在马上,奔驰在山间开辟出来的林道间,任冰冷的山风刮过面颊,生出红痕爆皮,任远远传来的无数哭喊声刮过耳际,生出坚强的心。

    天地的风雨虽然停止了,人世的风雨却还没有停止,夜枭在天空上盘旋,发出凄利的尖啸,黑色的眼默然注视着这片荒蛮的大地。

    一片被隔绝的宫室出现在山腰。

    守卫的侍卫满面害怕地站的老远,仿佛那里面住的是一个山鬼邪祟。

    芈凰突然勒马,驻足,眺望着被白绫拉开隔绝的地带,养由基眼见她勒马,所有人停下道,“殿下,可是想去看看成右徒的情况?”

    “右徒大人和阿朱,如何了?”芈凰开口问道。

    “医老临行前已经安排好了。”养由基答道。

    “嗯!”

    ……

    山腰间,被完全隔绝的宫室,人迹罕至,就连宫女寺人都没有一个,空荡荡一片,只剩下头顶的朱瓦脚下的青砖还有室内飘飞的白绫。

    一殿寂静,成嘉闻声眉间深簇,喉咙嘶哑地喊着,“静安……我喉咙难受,水……”

    九月下旬的天气,夜晚的山间透着丝丝缕缕的凉意,一种熟悉的香味无声靠近,渐渐萦绕鼻尖,一个温暖的胸口抵在了后脑,耳边传来坚定有力地心跳声。

    “砰—砰”。

    有力地敲打在他的耳边。

    在寂静无人,被废弃隔绝的后山,成为他听过最动听的声音。

    有人小心托起他的下巴,吹拂着煮好的汤药冒出来的热气,带着淡淡温度的一双手,将汤药一点一点喂进他的嘴里。

    明明苦涩的味道。

    他却品出了甜。

    成了他此时生命里的救赎。

    迷迷糊糊中,脸上划过一丝温度,有人小心地拭过他的沾湿的嘴角,柔软的绢布绒毛,轻抚过他不断颤抖的肌肤,一点点驱赶着从身体直到心底深处的寒冷,让他无意识地低声呢喃:“冷……”

    一个温暖的手炉被塞进他的被子,胸口后背一片温贴,可是他还是冷的如置冰窖。

    从四肢到血管都冷的像大冬天能结出冰柱子。

    他甚至在想。

    这是不是就是死亡的温度,他前世尚来不及体会的感觉,黑暗在他眼前,死亡缓缓降临。

    下意识里,他想要依偎深陷在身后温暖的起伏之中,就像小时候生病了撒娇伏在母亲和姐姐的膝盖上,“娘,姐姐……”

    “嘉弟……”

    姐姐会笑着哄着他。

    ……

    也像曾经靠着彼此紧握的那个人,“你怕吗?”

    “不怕!”

    ……

    不断靠近着,靠近那带着寒霜般锋芒刺骨的寒冷混合着安宁的气息,在鼻间越发强烈,随即一伸手,他一把握住那双替他擦拭的手,一个纤细光滑,虎口生满薄茧的手,被他牢牢握在掌中,那茧子是常年习武还有劳作而生。

    在黑暗中。

    柔软而灼热无比。

    纤细的尺寸契合着他每次张开只能握住冰冷空气的大手。

    十指纠缠,他痴迷于这种炽热甚至心脏不能承受的感觉,想要紧紧地握住,再也不肯放开,汲取着掌心那丝丝的温度……

    可是躺在床上的他,似乎随着那一碗汤药下肚,双眼更加无法睁开,意识更加沉重,陷入深深的黑暗里……

    就像这二十三年来游走在黑暗与光明之间的自己,都快要忘记的那个自己……唯有额头上一双手,一点一点,耐心地抚平他不安而揪结的眉头,对他不断说道,“好好休息吧,等你醒来,一切都会变好,你也会好起来……”

    熟悉的声音,气息。

    萦绕在耳边,鼻间。

    就像这些年如紫竹般斑斑点点青涩的记忆徘徊在心头,挥之不去,成嘉原本烧的迷糊的脑海,“嗡”的一下,震颤莫名。

    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

    看一看,那个跟他说话的人是谁?

    为何如此熟悉?

    可是眼皮太重,如有山岳般压在他的睫毛之上,怎么也睁不开,将他拉向深渊……

    努力好久,终于睁开一丝缝隙,眼前一亮,璀璨如流星的光华划过,才发现黑暗的前方是一道金色的身影站在门上,挡住了最后的夕阳,金色的光沾染她一身,即便新月升起,渐渐带走室中所有的光亮,取而代之又是一整片漆黑,眼前依然光亮四射,直入心魄。

    逆着光线。

    他看见她回过头来。

    坚定而带笑的脸,还有那双无所畏惧的眼,到底该有多明亮?是北极星千千万万年不变的光辉,坚定地指引着方向?还是那深藏在楚宫之中的和氏玉璧的光辉,曾经两代先王不识?

    门前的光华,就像黑暗的出口。

    “等我回来!”

    “芈凰……”

    ……

    静安走进来的时候,成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裹着厚厚的毛毯,还坐在敞开的窗前,忍不住关窗骂道:“公子你怎么起来了?”

    “静安,你刚刚回来过了?”

    成嘉淡淡开口,收回目光,看向静安。

    “我这不是才回来吗?”

    静安左右环顾空荡荡的宫室,看着突然爬起来的公子说着莫名其妙的话,问道,“有谁来过了吗?”

    “那就没人!”

    成嘉紧了紧身上的毛毯,围住了脖子,避免让风灌进领口,随意地摇了摇头,怀里抱着一个温暖的手炉,熨帖着他冰凉的四肢。

    “好了!公子,这鬼地方,除了我,还会有谁?医老那个臭老头已经说了,公子你不能再吹风!”

    静安催促着他赶紧回房静养,“所以公子你还是回房休息,等臭老头把药采回来,公子你就好了。在此之前,你可不能病情再加重了。”

    “你说的对。”

    成嘉点点头,目光执着地回望向窗外山边官道上奔驰离去的一众身影,轻若羽毛的声调说道,“我不能再病下去了……成为你们的负担。”

    “公子,你怎么会是负担呢?!”

    “就连太女都说不是!”

    “是吗?”

    男人闻言轻笑。

    “是啊!”

    “太女说了,没有公子就没有她,没有大楚,今天还为公子杀了那可恶的大巫祝!”静安煞有其事地愤愤说道,将今日凤殿上所有人群起要求处死他的事和太女力排众议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男人身材修长如竹,缓缓地撑起扶手,站起身来,往内室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回去说道,“那我更得好起来,你再去给我再煎一服药,我要好好的,等她回来!”

    静安扶起他的动作微微一滞,不解地看着他道,“公子,你要等谁回来?”

    “……”

    一室昏暗,男人一身毛毯裹的厚厚的,缓缓隐没在室中,静安看着他的背影,很想再问一遍:公子,刚才我问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为什么就是没一个人告诉他。

    ……

    第二日,云梦泽上再度掀起滔天大浪。

    一早天明,凤凰山城内就派出传令官,敲响虎座凤架鼓,对着城外的十万狼军放话,发出宣战宣言。

    一时间狂放的言辞令越椒拍案大笑不止,“想要明日出战?”

    “好,找死,欢迎之至!”

    老司徒只是坐在下首冷笑看着越椒和所有人,很好,等了这么久,决战的时刻,终于要到来了。

    赵侯不知所措。

    “怎么这么快出战?驸马还没有回来呢?”

    老司徒拍了拍他的肩膀,唏嘘道,“老弟,他们等不到驸马回来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

    赵侯想要质问于他,可是李老却合掌一笑,“老赵,等不及也好!”

    “我也等不及看到她让他们再次付出生命的代价,正如流民案一样!”

    “好,老夫拭目以待。”

    三人目光森然交错而过。

    道不同则分道扬镳。

    ……

    凤凰山城内,由芈凰率领的凰羽卫、若敖氏率领的若敖六部,成氏率领的成氏部卒、潘氏率领的潘氏子弟迅速整合成一路大军,准备出城迎敌,正面强攻越椒所率领的十万叛军,而在凤凰山到的楚国郢都驿道上,车马人流,日夜不停,无数的粮草、物资、人力、战马、攻城械具,源源不断的涌进越椒的大营之中。

    若敖越椒厉兵秣马,筹备了十年的野心,一朝勃发,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山城内外日夜擂鼓不休。

    烽烟高燃,刀锋磨砺。

    两只大军集结于凤凰山城,枕戈待旦,只为明日决战。

    一场必将载入史册的若敖氏与芈室之战。

    即将拉开序幕。

    这是一场飓风,向着整个荆蛮大地奔腾着呼啸席卷而来。

    成就整个大楚三百年来最凶恶的时刻。

    整个大楚不是就此沦为历史。

    戛然而止。

    就是迈过雄关向前越!

    接到越椒的命令,城外连绵的叛军如潮水般退回森林,藏在其中,如野兽般静静蛰伏起来,等待着最后一击,咆哮了多日的凤凰山城暂时安静下来,可是无人敢掉以轻心。

    大战前夕,可怕的安宁中,无论城内城外,每一个士兵都紧握手中的剑戟,屏住呼吸,警惕地注意着四下的每一丝动静,寒芒上一点幽冷的寒光,比平日更加森寒冷冽了几分。

    大战。

    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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