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时怔了一会儿,倏然睁开眼。

    “你……”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

    谢问:“怎么了?”

    因为总会咳嗽,他的嗓音透着微微的沙哑。

    闻时抿了唇,片刻之后摇了一下头:“没什么,听错了。”

    他差点以为那句话是谢问说的,但现在想来,谢问只是用食指抵了一下唇,根本没开口。那句模糊的话,只是他忽然闪过的回忆而已。

    况且“听话”这样的词太过亲昵,从谢问口中说出来实在是……

    闻时收回视线,垂着的手动了一下。那些不断涌入体内的黑气就此截断,但并没有立刻散开,而是绕在他手指间。

    他睁着眼,所以看不见什么,只有触感。他能感觉到谢问身上的黑雾丝丝缕缕地缠着他的手指,褪散的时候又会扫过指缝。

    正因为看不见,这种触感就变得很微妙。

    夏樵正屏息等着他哥的结论呢,却见他哥站了一会儿,垂着的手指忽然蜷了一下。他像是刚回神,转身的时候,拇指摁着食指和中指关节,咔咔作响。

    他皮肤白,揉摁过的指关节泛着红,在白棉线的对比下格外明显。

    夏樵知道他哥时常有些小动作,一般是走神之后又忽然回神的时候会做,无意识的。

    就是不知道他哥想到了什么。

    “怎么样哥,认出来了没?”夏樵问道。

    闻时“嗯”了一声:“认出来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大东连忙说:“那还等什么,哪个是假的?我来送她一程再——”

    他撸起了袖子,打算当一回勇士,去掀沈曼怡的盖头把她送走。结果话还没说完,两个谢问同时把目光转过来,静静地看着他。

    大东咕咚咽了一下唾沫,把袖子又放回去了。

    闻时是真的不怕,后背冲着那两位也完全不怵。他朝夏樵这群人走过来,大东不死心地压低声音对他说:“赶紧的,把沈曼怡送走再说。”

    结果闻时来了一句:“不急。”

    大东都呆了:“不——”

    不急???

    不你妈啊。

    大东差点骂出来。

    闻时却又开口了:“先放着吧。”

    “什么玩意儿你就先放着了?”大东难以置信,“你放个不是人的在队里干嘛?你疯了,还是你觉得我疯了???”

    闻时眼都不抬撅了他一句:“我没疯,你我不知道。”

    大东被冻了一下,忽然若有所思,斜睨着他说:“你是不是压根没认出真假?”

    闻时终于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大东感觉自己猜对了:“要是没认出来麻烦你直说,别在这装逼好么?”

    闻时有点无语。

    背后有个沈曼怡看着,他本来不想说得太明白,奈何这个大东脑子有点问题,他只能稍微直白点:“送走了等会儿再来,你跟她玩?”

    大东:“……不。”

    闻时自己送了两次,算是摸清楚了。这位沈曼怡小姐有股百折不挠的精神,你送几回,她就来几回。

    最麻烦的是,她还知道进步,一次比一次装得像。等下一次再来,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刚刚谢问噤声的手势和那句一闪而过的话提醒了闻时。趁着这次好分辨,他完全可以不送沈曼怡走,把她扣下来。

    周煦这小子聪明,是第一个想明白的。

    这个二百五用一种“你丧尽天良”的口气对闻时说道:“她才11岁。”

    闻时觉得他有病。

    夏樵、老毛和孙思奇都跟着回过味来。

    孙思奇不懂什么笼不笼的,只把这里的东西都当鬼。他好好一个大活人,完全不能理解把鬼扣下来是个什么令人迷惑的操作。

    老毛揣着袖笼没说话,这事对他而言见怪不怪了,一看就知道是谁家的作风。

    唯有夏樵心好,冲着大东一顿挤眉弄眼,终于把大东弄明白了。

    看到大东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闻时冲他伸出手,言简意赅:“线给我。”

    “什么线?”大东愣了。

    闻时朝他手指上缠绕的白棉线一瞥。

    大东立马把手缩到背后,警惕地问:“你要干嘛?”

    他这反应把闻时弄得愣了一下,才想起一个规矩——傀师的线,别人碰不得。

    其实傀线没有固定的说法,有人用棉,有人用丝,常常是就地取材,没什么讲究。它放在那里,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物件,谁都能用。可一旦绕到傀师的手指上,就变得特殊起来。

    傀师以灵控线,在那期间,线和傀师本人是相通的,别人动线,傀师也会有触感。越厉害的傀师,这种相通感越深,也越敏感。

    最厉害的,线就好比身体的一部分,甚至灵相的一部分。

    不过傀线也不是别人随随便便就能碰的。一般人还没碰到,就先受伤了。旁人想要动傀线,要么纯粹靠压制,要么是傀师自愿。

    像闻时这种级别的,正常情况下没人碰得了他的线。所以要不是大东,他真的忘记这一点了。

    “那你自己去。”闻时改了口,他对大东的线没兴趣,无意压制也无意冒犯,能不碰他也不想碰。

    “去干嘛?”大东看着指的方向,两个谢问站在那里,一左一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中间插了一面镜子。

    “一人一个,免得你们分不清。”闻时绕着自己手里的白棉线,意思就很明白了——他跟大东都有傀线,一人挑一个谢问系上,可以做个区分,免得大家一转眼就弄混,还得不断地重新认人。

    闻时是不介意多吃几顿,但也得考虑一下谢问愿不愿意。

    况且,万一沈曼怡想走呢?傀线拴着也能防止她乱跑吓唬人。

    闻时想得很周全,但大东有点崩溃。他心说我不止得留一个不是人的小姑娘在队里,我他妈还得牵着她???

    我疯啦???

    闻时在谢问和沈曼怡扮的“谢问”身上扫了个来回,迟疑片刻,还是指着真谢问对大东说:“你扣他吧,我扣右边那个。”

    相比而言,还是沈曼怡危险一点。闻时想了想大东那个胆子,选择把小姑娘留在自己手里。

    结果大东会错了意。

    他以为闻时会把真的占了,假的指给他。于是他一弹而起,说了声“我自己挑”,然后操着自己的傀线,栓到了右边那位的手腕上,成功牵走了沈曼怡。

    闻时被这二百五的眼光折服,无话可说。

    他转开眼,跟谢问的视线撞上了。对方刚从大东和沈曼怡那里收回视线,可能觉得有点意思,看向闻时的时候,眼里便带了笑。

    他直起身朝闻时走过来,主动抬了手说:“要捆么?”

    有一瞬间,他微弯的食指朝闻时的傀线伸过来,似乎要自己把线系在手腕上。直到旁边的大东投来怀疑的一瞥,他才忽然想起什么般,在触碰到傀线的前一秒,收回手指。

    “差点忘了。”谢问眼眸微垂看着那根线,片刻后才抬眼对闻时说,“我学艺不精,用得少,不太记得那么多讲究。你自己来吧。”

    闻时“嗯”了一声。

    他无名指动了一下,雪白的傀线抖落下去,很快缠到了谢问的手腕上,绕了几圈。

    “我能收紧一点么?”大东忽然出声,他非常难受地攥了一下拳又松开,活动着自己的右手,“平时捆着什么东西都是往死里用劲,勒断了算完。这么温和的捆法我还是第一回,又不是来逛街的,好他妈难受。”

    他抓了周煦手里的蜡烛灯,照着自己的手臂,说:“看见没,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很敏感的。”

    这话在懂行的人听来,就好比吹牛说“我很厉害的”。还没出声呢,对他知根知底的周煦先偏开了脸,听不下去了。

    谢问不太在意地说:“松点紧点没关系。”

    他这话其实是说给闻时听的,结果沈曼怡小姐正在专心搞模仿秀,听到他这么说,也跟着哂笑一声说:“小事,你随意。”

    大东一听这话,连动了三下无名指,这根手指主力道,三下下来,铁门都能生拽开。

    傀线猛地一收,沈曼怡差点原地被送走。

    走廊里蓦地响起了一声小姑娘的啜泣,听起来既像贴在耳边,又像浮在虚空中,三盏蜡烛灯都闪了一下。

    大东一个激灵,手指吓得一抽,傀线更紧了。

    沈曼怡又哭出了声。

    大东再次受到惊吓,手指抽了第三次。

    沈曼怡……

    沈曼怡已经不想玩了。

    闻时也有点后悔,他现在觉得“一人牵一个”这个主意简直不能再馊了。大东那个二百五不做人,手里扣着的也不是人,勒一勒就算了。

    但他不一样。

    他知道自己扣着的是真谢问,力道就得有所收敛,傀线也能扣太紧。否则他走着走着,线上就只剩下断手了。

    但扣松了又真的很奇怪……

    谢问垂下手的时候,缠绕的傀线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滑了一些,半松不紧地搭在他突出的腕骨上。

    闻时:“……”

    论敏感,傀师里面他可能是祖宗。

    余光里,谢问正垂眸看着自己腕上的傀线,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之后,他抬了眼似乎想开口。

    却被闻时抢了先:“走了。”

    他声音很冷淡,素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更看不出他正经受着傀线的困扰。

    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只会觉得他水平不怎么样,跟线之间的联系太浅,所以牵着一个人还这么冷静。

    他们一路搜到了最大的那间房。看房内布置和衣橱里的东西,这个房间应该是沈家的主人,沈先生跟他妻子所住的地方。

    屋内整洁得像个样板间,没有什么人气,看得出来很少有人在。钢琴、沙发以及一些容易落灰的装饰柜上封着白色的麻布罩,防灰尘。但是蜡烛灯粗略一扫,实在很像灵堂。

    “我操!”周煦忽然叫了一声,转头揪住了夏樵。

    夏樵衣领差点被他扯垮,连忙捞了一下说:“怎么了?!”

    “人!”周煦指着一个角落。

    闻时举着蜡烛灯扫过去,就见那个墙角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形的东西,裹着防尘布。

    周煦他们又叫着抱成了团,根本不敢看第二眼。

    闻时被他们叫得头疼:“那是衣架。”

    “衣架?”周煦将信将疑地扭头去看。

    大东脸上刚恢复血色,立刻马后炮道:“对,你再仔细看看呢?那玩意儿最起码两米,正常人谁有那个个子。”

    夏樵他们松了口气:“也是。”

    孙思奇:“那顶上应该有个帽子,所以就很像一个人站在那。”

    众人虚惊一场,放松下来。大东带头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起了日记残页,这项工作本来没什么难度,但是他牵着的“谢问”不着调,总是走着走着就距离他很远。

    他人都进门了,“谢问”还在走廊外徘徊,像个特别容易上天的风筝,拽得他手都疼了。

    真谢问倚在门边看戏,看着沈曼怡顶着自己的模样远远站在走廊一角。可能是其他人不在,也可能她被大东一会儿勒一下、一会儿勒一下,弄得快疯了。她扶着墙,以一种“暗中观察”的姿态看着这边。

    “你是不是特别怕这个房间?”谢问说。

    沈曼怡:“不怕。”

    “会不会这里就是你在的地方?那两块地毯有换过的痕迹。”谢问又说。

    沈曼怡:“不是。”

    “那你走过来?”谢问又说。

    沈曼怡依然倔强:“不走。”

    谢问转头就冲屋里说:“大东,你牵着的又走远了,是不是傀线有点控不住?”

    他说得很温和,但大东最听不得这种话,当场捞了一下手里的线。

    下一秒,沈曼怡直挺挺地被线控着走过来了。

    “你可以走得好看一点,这么僵硬很容易被人认成假的。”谢问给她提意见。

    闻时找到了地毯更换的痕迹,正在翻看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他有点无语地看了谢问一眼,又转头看向沈曼怡。

    却见那小姑娘连装都不装了,崩溃地跟他说:“我是假的。”

    闻时:“没看出来。”

    沈曼怡:“……”

    “我真是假的!”她又说,“你叫一下吧,叫一下我。我想走了,我不想玩了。”

    闻时:“你证明一下。”

    沈曼怡有点不愿意,她好像很贪恋别人的躯壳和模样,死死地瞪着闻时。但捆着她的傀线还在往里收,拽着她,控着她。

    眼看着要踏进屋内了,她才不甘不愿地小声咕哝道:“可是,我现在不太好看。”

    “你现在挺好的,原本什么样就不知道了。”

    闻时下意识回了她一句,回完才意识到这话怪怪的。

    谢问转头看着他。

    闻时瘫着脸说:“别看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问看着他的表情,倚着门沉笑起来。

    笑个屁。

    闻时没理他。倒是沈曼怡明白过来,纠正道:“我以前挺好看的,后来就不好看了。”

    “你们要看吗?”沈曼怡轻声说。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就褪下了谢问的样子,就像蟒蛇蜕皮一般。那过程实在有点触目惊心,看得闻时皱了眉。

    再之后,她左右歪扭着脖子,像是一个折叠椅一样,从一小团翻折开来,先是腿、再是胳膊、最后“咔”地一声直起了脖子。

    她扎着的辫子乱糟糟的,松散开来,因为过于垮塌,就好像……连头和脸的皮肤都跟着被拉下来了。

    大东一把傀线收到底,转头就跟这样的沈曼怡来了个面对面。

    他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又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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