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客行的目光落下来,他微微歪着头,好像个好奇的孩子那样打量着老孟,仿佛自己第一次见到他一般,老孟硬着头皮跪在那里,不大一会的功夫,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会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还不是时候,单打独斗自己绝没有可能能赢过这个男人,他需要借助……

    温客行忽然开口问道:“嗯,孙鼎呢?”

    老孟知道他一开始肯定要问这个问题,于是并不慌张,将他准备好的答案说了一番——从高崇赵敬的窝里反,说到薛方的出现,说到孙鼎的急躁冒进以及至今的生死不明。

    温客行“啊”了一声,不轻不重地说道:“照你这么说,孙鼎很可能是折在里面了?”

    老孟低头认错道:“是属下办事不利。”

    温客行沉默下来,四下安静极了,老孟忍不住想抬头看他的反应,又死死地压抑住自己——八年的时间,这个男人早已经是个让人战栗的存在,他沉默的时候,才越发让人心惊肉跳。

    可谁知,他等了半天,却听见温客行嘴里轻飘飘地落下一句:“既然客人们要来了,你便下去准备吧,都是江湖名宿,不要怠慢了。”

    老孟终于无法抑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抱着脱层皮的想法,却没想到对方这么容易便放过了他。

    温客行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老孟忙以头点地道:“是,属下告退。”

    他躬身低头,面对着温客行,后退到门口,这才再次恭恭敬敬地行礼,要转身离开,温客行却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叫道:“等会,你先慢着。”

    老孟脸颊处微微抽动了一下,没敢抬头,依言顿住了脚步。

    只听温客行带着些笑意说道:“阿湘新找了婆家,我答应给她陪两条半街的嫁妆,你去给我准备来,可别太寒酸了。”

    老孟一躬身,说道:“是。”

    他退出去,到了日头底下,这才轻轻地将脸上的冷汗抹去,木着脸走了。老孟心里忽然笼上一层不祥的预感,总觉得那个男人像是看透了什么似的……眼下他有七八分的把握,可还是有些变数的,比如,那位至今不知所踪的吊死鬼薛方。

    老孟的计划也很简单——他知道薛方那路货色,是绝不会找上名门正派中人的,以前机缘巧合,和赵敬有过接触,这回干脆近水楼台,错让赵敬以为钥匙在自己手上,也就有了一开始的结盟,此时外敌已经全去了,琉璃甲全了,结盟自然分崩离析,要他和赵敬,来拼一拼,到底最后谁是打开武库的人……要么活,要么死。

    他在这个时候将温客行推出去,便是叫他们不死不休地斗一场,拿着钥匙藏头露尾的薛方难道真的可以一直躲躲藏藏到现在么?他拿着钥匙就是为了打开武库,眼下琉璃甲尽出,老孟不相信,薛方他还能忍住。

    不错,这一战的另一个目的,便是要将薛方引出来,到时候他坐收渔人之利,还有毒蝎的人手可用。

    老孟退出去了以后,温客行像逗着小动物似的,伸手玩着一边一株养在盆里的花的叶子,侍女小心翼翼地梳着他的头发,忽然她一个不小心,扯下了温客行一根头发,男人微微一皱眉,侍女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整个人抖得像片大风里单薄的叶子,声如游丝地道:“谷主……我……”

    温客行轻轻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只见这少女吓得脸色青白一片,于是叹道:“怎么,得罪人了,被别人当替死鬼推来服侍我?”

    少女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勉强道:“伺候谷主,是……是奴婢的福分,是……”

    温客行眼神冷了下来,松手放开她,淡淡地道:“不乐意就说不乐意,我若是你,肯定也不愿意来一个大魔头面前送死的。不过其实你……”

    他看了那快要吓死了似的,抖得筛糠一般的少女一眼,话音便忽然停下了,失去了与她说话的兴趣。温客行站起身来,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梳子,摆手道:“你走吧。”

    少女先是一怔,随后狂喜,简直像是逃过一劫似的抬起头看着他,又马上压抑住自己的表情,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小声说了一句:“是。”

    便飞快地跑了,唯恐他改变主意。

    偌大的阎王殿,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和一盆花,真的就像阴间一样,一点人气也没有。

    温客行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像都被这些人败坏了——他曾经无比熟悉无比习惯这种环境,周围没人,他才会觉得安全,觉得放心,可出去一圈再回来,他便觉得这住了整整八年的地方叫人窒息起来。

    “其实你们不用担心的,”温客行默默地想道,“等我找到了真正回到人间的路,就变回人了,变得像我在‘外面’的时候一样,随性又好脾气,不再喜怒无常、不再疯疯癫癫、不再随手杀人地活着。也会……有一个人陪着我……他不怕我,我也对他好,可以一起一辈子的人……”

    他垂下眼,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露出一个不阴森也不冷漠的笑容,轻柔地将那打着卷的植物放开。

    活着——这是个多美好的词。

    周子舒眼下的样子是有些狼狈,任谁追踪着这一群毒蝎子半个多月,也不会太好看,可这对他来说并不算太吃力。

    大巫的药是好药,几乎是药到病除,说压制七窍三秋钉的毒,便能压制,每天子夜时分必要发作掉他半条命的疼痛忽然没有了,还让他稍微有些不习惯。再者他也并不是娇气的人,天窗里需要他亲自出马的任务,一般都是比这要艰难得多的。

    半个多月以后,毒蝎等人在风崖山旁三十里的小镇里停了下来,蝎子一声令下,所有的毒蝎都训练有素地换下了黑压压的衣服,一个个打扮成三教九流的贩夫走卒,像是在人群里滴了一滴水,很快便“消失”在了小镇子里。

    期间周子舒如法炮制,这不起眼的小镇子,一下子便在平静的表象下,暗潮汹涌起来。

    蝎子像是等着什么人一样,停在这里不肯走了。

    没过几天,风声来了——赵敬率领天下英雄,广发英雄帖,讨伐恶鬼众。耐人寻味的是,他只是广发“英雄帖”,并没有能请动“山河令”。

    慈穆大师果然是个千年王八万年龟一样的狡猾老和尚,高崇一死,他就嗅出了风声不对,立刻“病危”了。好像佛祖终于想起了他这位忠实信徒,立马便要将他招去极乐世界似的。

    山河令的另一个持有者古僧“后人”叶白衣也不知所踪。

    当顾湘等四人身负不同的使命,经过一番简单的乔装打扮以后,便追上了这群杀气腾腾奔着风崖山去的人们。

    曹蔚宁很快发现,清风剑派这回不单单是只有他师叔莫怀空了,竟连他那掌门师父莫怀阳都亲自出马了。

    他有些拿不准情况,当时派他和师叔下山,是因为师父正在闭关,难不成这会便出关了?清风剑派两大主要人物都跟着赵敬混到了这里,到底师父知不知道那姓赵的伪君子的真面目?

    莫怀空一直是个刺头,他师父莫怀阳看上去却有几分仙风道骨似的,与人说话相处颇有些能耐,对谁都和颜悦色,不骄不躁,很能笼络人心。无怪当年他和莫怀空两个人不分伯仲的时候,这清风剑派掌门的位子到底还是落在了他身上。

    顾湘他们四个人雇了一辆马车,只装作普通农家子弟,脸上糊了一些顾湘弄出来的所谓“易容”物,其实就是把脸涂得青黄一些,不易叫人看出来罢了,和周子舒那种大变活人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的。

    知道曹蔚宁的师父也在,顾湘心里多了几分紧张——毕竟眼下情况未明,那边是赵敬独揽大局的,曹蔚宁举棋不定,张成岭和高小怜乍一见了杀父仇人,几乎眼睛都红了,也只是勉强被劝住。

    四个人只有顾湘还是能冷静地想事情的,于是别人再没有意见,这回仍然是女诸葛阿湘说了算。

    顾湘道:“此事万万急不得,曹大哥,你想啊,你若是贸然上去和你师父说,他是相信你呢,还是相信那赵‘大侠’?”

    曹蔚宁想了想,并没有多做反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便妇唱夫随地点头道:“行,我听你的。”

    顾湘见他如此好说话,也松了口气,其实她心里还想到另外一种情况——莫怀空好说,可是那突然下山的莫怀阳,这样跟着赵敬走,是真的被赵敬蒙蔽了,还是另有打算?她几日冒着好几次险些被发现的危险观察下来,觉得这老头子好像不是那样简单的人物。

    高小怜问道:“顾姑娘,那我们怎么办?”

    顾湘斩钉截铁地说道:“等。咱们现在没有找到叶白衣,凭我们几个,翻了天也闹不出什么大花样,别说那么多人,便是一个赵敬,就够咱们喝上一壶的。他们既然是奔着鬼谷去的,鬼谷也不是软柿子,到时候必定有一场大战……”

    她的话音顿了顿,眉头皱起来,忽然想道,主人为什么这个时候叫自己去找叶白衣呢?那七爷和大巫不是闲得什么一样,他们路子还广,叫他们去,岂不是事半功倍?顾湘想起温客行的那句话,说她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从此和鬼谷再没有关系,难道他是觉得,此战鬼谷并没有胜算?

    主人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阿湘?”

    曹蔚宁拍了拍她的肩膀,顾湘这才回过神来,继续道:“眼下我们什么都无能为力,只能跟着他们,静观其变,再留意叶白衣的动向。”

    顾湘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其实心很细,便是有温客行护着,这么多年在鬼谷活下来,也足够她比一般的女孩子有更多的活命技巧。此刻她成了四个人中的灵魂人物,一言既出,便没人反驳。

    本来他们便将是这样有惊无险地下去的,然而没过了几天后,便出了一件意外。

    叶白衣——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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