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陀罗色的缦衣被黑暗混为同色,少女的脸却映着莹白的月光,温和的声音有种让人安定的气息。

    薛青螺惊讶地看了莲衣一会,试探道:“姑娘竟然要去找它,姑娘是……”

    “你不必担心。”

    黑暗里,莲衣的眼睛染上一层泥金色,如佛塑鎏金,眼瞳与挺翘的睫毛纤毫毕现。

    佛门神通力变化随心,莲衣此举只是为昭示身份,金光只是一闪而逝,薛青螺面色震惊,喃喃道:“修行者……”

    她一下回过神来,哀求道:“请法师救我母女二人!”

    莲衣看着薛青螺。

    “那山神既然把你炼成了鬼物,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薛青螺跪起连忙说道:“法师不要误会,它将我母女二人炼成鬼物,又挟持我母亲,以此来要挟我,要我为它勾引生人过去,供它食用,但我怎会做这样的事,在山上遇见了生人,都是做怪吓走他们。只是,半月前遇到赵郎……”

    说到这里她咬紧下唇。

    “赵郎的死,却是个意外,我薛家世代精习乐艺,那天我在静桑门看见赵郎在吟诗唱词,忍不住和了几句,跟他搭上了话,一开始,我还记着人鬼殊途,但我在这乌山上孤单了许久,一来二去,却动了情念……也没料到他……竟然会到先父坟前去找我,中了山神的妖术。”

    说着薛青螺泫然欲泣。

    莲衣转头看向李蝉,她首度离开大菩提寺行走天下,这也是第一次降妖伏魔,本来,与这位熟知妖魔的左道之士上山,是想靠他的本领找到害死那书生的元凶,但现在,薛青螺找上门来,李蝉也就不必涉险了。

    “我与薛姑娘去降妖,檀主不必犯险,不如在此等待?”

    李蝉看了薛青螺一眼说:“我同去吧。”

    莲衣沉吟了一下,她虽是修行者,但也只是初入集境,现在还不知道那山神道行深浅,到时候动起手来,就难以护李蝉周全了。

    但转念一想,这位左道之士既然能让身怀龙气的大庸皇子吃亏,虽然不是修行者,也总该有几分本事。

    莲衣点头说了一句也好,便要薛青螺带路,薛青螺低下头,喃喃道:“我还想看看赵郎。”

    说着走进瓦房,在燃着蜡烛的书桌边看着麻纸上的诗词和名字。

    “你去了,今后便不会再有听我唱曲的人了吧。”

    女鬼潸然泪下,哀怨的歌声在仲春夜晚的风声虫鸣里断断续续。

    “折柳别君……乌山雨……”

    “日夜消磨……断肠句……”

    ……

    夜色里,画师、尼姑与女鬼穿过静桑门,承受多年行辇和踩踏的石板路久未修缮,已有多处破碎,走到路面最坎坷的地方,脚步一浅一深,灯笼便鬼火似的上下浮动。

    李蝉一路上沉默寡言,只在薛青螺问起他是否也是修行者时否认了一句。

    花香刺鼻,虫鸣扰耳,莲衣素手在袖子里拨动念珠,说道:“刚才听薛姑娘唱曲,真是十分好听,不过薛姑娘唱的曲调,似乎与大庸国里其他乐师的风格迥异。”

    一身孝服的薛青螺在前面引路,说道:“我薛家祖先曾与西方龟淄国乐师交流,通晓西方乐艺,而后创出五旦七调成为薛家家传,所以我家唱曲的风格与大庸国中乐师有些不同,也算是另辟了蹊径,以往薛家先祖常在教坊司当宫廷乐师,不过到了先父那一代就衰落了下来。”

    莲衣问道:“怎么衰落的?”

    “因缘际遇。”

    薛青螺顿了顿。

    “家祖在世时名动玄都,可惜英年早逝,先父承了家祖的禀赋,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花了几年的功夫谱出一篇曲子,这曲谱却太难唱,找遍教坊司都无人能够胜任。”

    莲衣奇道:“曲子再难,也不至于唱不出来吧。”

    薛青螺道:“五旦七调共三十五调,是我家不外传的乐艺,与大庸流行的二十八调本就不同,再加上先父谱出的调子里,有些宫调转折过于奇崛,有的就太过悠长了,实在不是常人力所能及的,除非是吐纳功夫练得极其精深,又同时精通乐理的人才唱得出来,但伶人是贱业,哪里找得到这样的人来唱曲呢?”

    莲衣了然地点点头。

    薛青螺又说:“先父谱这曲子本来就殚精竭虑,在那以后又心忧成疾,也英年早逝了。”

    交谈间前方出现了一道山坳,薛青螺停下脚步。

    “快到了,那山神便盘踞在先父的墓边,挟持我母女二人。”

    莲衣看了薛青螺的身体一眼,“就算诛杀了那妖怪,我也只能将你二人超度。”

    “法师大恩,我只有来世再报了。”薛青螺看着莲衣,恳求道:“稍后法师跟我过去,山神若发现端倪,知道我违逆了它的意思,恐怕会害了我母亲……到时候,我会拼死拖住它,只求法师能将我母亲揪出来,好歹也让她不至于被那妖魔再三凌辱,到头来魂魄还要被那妖魔吃了。”

    莲衣望着薛青螺,点头道:“定不会辜负薛姑娘一片孝心。”

    薛青螺再次道谢,三人便转过山坳,山腰的一片平地上有一座坟,封土外有石砌的护栏,再往东边十丈外有一间泥墙草盖的屋子,屋门口悬着一个黄皮灯笼,灯笼下坐着一个与薛青螺一样穿着折衰丧服的妇人。

    正是戌时将过,她就像是等待女儿归来的一个寻常妇人。

    “阿娘!”

    薛青螺远远唤了一声,领着莲衣与李蝉走过去,那妇人在门口站起来,也不离开门口一步,招手道:“青螺,青螺?你带什么人过来了?”

    说话间两方人就接近到十余步距离,妇人身后的房子里突然传出一声怪笑:“好,好,竟然带人来对付我了!”

    一道蛇般的长影出现在妇人背后,妇人惊呼一声,逃出两步,已到了薛青螺面前,只差咫尺之距就要被薛青螺拉住手,却被蛇影在腰间卷了一圈,猛地往房中拉得倒飞回去,薛青螺大叫一声阿娘,一下扑上前。

    莲衣见状一步跨出去,玲珑身躯上的缦衣霍然鼓涨,右手一探,抓住妇人的肩膀,手臂上缠绕的念珠灌注神通里发出灿然金光,金光照耀之下,妇人腰间卷着的那一条东西表面光滑黏腻,涎水滴淌,妖异可怖。

    “抓住我!”

    莲衣清叱一声,将妇人身体拉过来几寸,妇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的,四肢并用地抱过来。

    莲衣不疑有他,却有一道妖异的暗青色剑光从身后射来,咻一下,毫无征兆地洞穿了妇人的眉心!

    “你!”

    莲衣正要扭头怒视李蝉,却见妇人眉心被洞穿,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浑身连着腰间缠绕的舌头,都吃痛地齐齐一颤,妇人的身躯滑出丧服,与那长舌头一同回缩,丝毫没有骨头似的,皮肤黏腻光滑,虽长着头颅四肢,却像是一截舌尖!

    一瞬间,舌头便缩进了屋子,那薛青螺也趁着刚才那一扑进去了,不见踪影。

    吐出一道剑气的李蝉,前胸那道青金色的素灵生神纹黯淡下来,他提剑上前,目光锋锐地盯着漆黑的门洞。

    “此乃变舌,擅以舌尖变化成受难之人引人上钩。”

    迅速说完这句话,李蝉飞身追入漆黑门洞之中。

    莲衣回过神来,曼妙的眉目间惊愕犹存,背后寒意也未褪去。

    她没完全信薛青螺的话,但刚才形势危急间,却没想过那妇人竟然是妖魔的一截舌尖变化的,她是修行者,但只是初入集境,大菩提寺的法门也不修即身成佛,若被那长舌一卷,落入妖魔口中,便后事难料。

    但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莲衣脑海里浮现起刚才那一道妖异的青色剑光。

    漆黑的门洞里,那位左道之士的背影已消失无踪。

    左道之士,他真只是一个左道之士?大菩提寺的年少比丘尼心中喃喃,妖魔在前,他却如此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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