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暮时分。

    神都城下起了暴雨,寒风阵阵。

    纸钱在雨中飘散,招魂幡吹得飒飒直响,在这凄楚的长街中,传来那听得让人断肠的长声幺幺:

    “魂兮,归来……”

    崔府笼罩在一片萧瑟惨淡之中,大门上挂着白花,连灯笼都换成了白色。

    几大家族在京话事人祭奠后,便转进密室商议。

    听着外面灵堂愈加响亮的哭声,崔挹抹了一下眼睛,哽咽道:

    “湜儿死得凄惨,博陵崔氏与张巨蟒不共戴天!”

    室内气氛有些沉闷。

    郑愔怒发冲冠,大喝道:“放心!我荥阳郑氏愿意为小湜报仇!”

    其余人微不可察的皱眉。

    你女儿十六岁守寡,你作为崔湜的老丈人,本应当给女婿报仇。

    可咱们真心不想掺和。

    张巨蟒岂是良善之辈?

    朝野无人不忌惮他的威名!

    王景善略默,斟酌语气道:“天子脚下自有国法,朝廷会给崔侍郎一个公道。”

    “还指望皇帝?”崔挹冷笑连连:

    “皇帝不见外臣,任何奏书都进不去甘露殿,她摆明态度偏袒张巨蟒。”

    清河崔氏崔元综听完后,面无表情:

    “我觉得让朝廷三司会审,彻底定下张巨蟒之罪,我等再聚众弹劾……”

    “够了!”

    郑愔截断他的话,目光扫视众人,语气森寒:

    “尔等想袖手旁观?”

    “那也行,以后陛下打压你们,休想崔郑两家相助!”

    卢贲暗叹一口气,身不由己呐。

    门阀彼此之间互通婚姻,关系盘根错节,很多时候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崔家有难,必须帮助。

    他凛然道:“博陵崔氏打算怎么复仇,需要之处尽管开口,我等责无旁贷。”

    “好!”

    崔挹长吐出一口浊气,一一告知:

    “第一,焚烧张巨蟒的诗集,禁止他的诗文传播。”

    “第二,禁止定州张氏踏入我等势力范围。”

    “第三,用商业手段击垮张家所有商铺。”

    “第四,搞臭他的名声,再编撰一本《恶人传》。”

    话音落下。

    几人瞬间面色凝重。

    太毒了!

    尤以第四点最甚,他们这些门阀望族主导着士林舆论,《恶人传》一经流开。

    可想而知。

    张易之名声会渐渐腐烂!

    虽然他制造神皇犁、制造水泥,赢得民间一片赞誉。

    说出四句圣言让天下读书人敬佩。

    但是。

    论名声和威望,在千年门阀面前又算得上什么?

    “我不同意!”

    崔元综骤然开口,厉声道:“关于第四点,清河崔氏不参与。”

    “怎么?张巨蟒去了一趟清河郡,还跟你们产生情谊了?”

    郑愔略带着嘲讽斜视着他。

    崔元综抬手打住,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

    “其它三点可以商议,但坚决不参与编撰《恶人传》”

    崔挹压抑着愤怒,“呵呵,博陵清河本是一脉,你眼睁睁看着湜儿惨死,竟无动于衷!”

    崔元综直视着他:“尽力而为,并非不择手段。”

    “你……”

    “崔侍郎此言有理啊。”

    王景善抚着美鬓,正色道:“门阀望族自该有气度,编撰书籍的手段有点下作。”

    明显偏向崔元综。

    (崔元综是刑部侍郎,崔挹是礼部侍郎。)

    以其它三点针对张巨蟒,尚有缓和的余地。

    真编撰《恶人传》,那就是不死不休了!

    张巨蟒曾在皇城里说不在乎身后名。

    那是死后!

    死后不在意史书的评价议论。

    可人还活着,谁不要名声和尊严?谁愿意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如果太原王氏在《恶人传》上面著名,那只要张巨蟒掌权一天,王氏子弟就惶惶不可终日。

    卢贲同样是这个想法,他索性直言道:

    “如果非要强迫的话,那没什么好谈的。”

    眼看变成翻脸的节奏。

    崔挹赶紧缓和口气:“那就前三点,希望诸位助我。”

    说完起身长揖及地,态度非常诚恳。

    “嗯。”

    ……

    马车里。

    十三岁的崔政瞥了父亲一眼,有些迟疑。

    “说吧!”

    崔元综半阖着眼。

    “阿耶,此案透露出诡异,儿子怀疑张子唯是被污蔑的。”

    崔政的声音有些稚嫩,话说出来却底气十足。

    刚被弹劾入狱当天夜里,崔湜就遭到刺杀。

    书上说,巧合之下可能暗藏阴谋。

    这案子简直破绽百出,为什么都认定张子唯是凶手?

    他其实很崇拜张易之……

    不希望偶像遭受千夫所指。

    崔元综目光泛着欣慰,平静道:“你以为他们不知道么?博陵崔氏那晚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事后也会反应过来。”

    “啊……”

    崔政惊愕万分。

    “那为什么?”

    崔元综意味深长,“真相不重要,只要符合所有人心里意愿,它就是事实。”

    崔政还是迷糊。

    “这么说吧。”崔元综直白解释:

    “经过有心人推波助澜,在大众看来,千年门阀遭到张易之践踏,嫡子任其宰割。”

    “当所有人都这么看,博陵崔氏便骑虎难下,只能惩治张易之挽回耻辱。”

    “这就是为声名所累!”

    崔政似懂非懂,板着脸生气道:“那阿耶为何要助纣为虐?”

    “呵呵……”崔元综摸了摸他的脑袋,苦笑道:“在你眼里,张易之成了好人,我等却是恶人咯。”

    “不是么?正确做法应该查清凶手,还张子唯清白。”

    崔政善恶分明。

    “政儿。”崔元综目光深邃,唏嘘道:

    “自唐以来,门阀跟皇权的斗争向来最严肃,最没有妥协余地。”

    “门阀根植地方垄断文化,占据国家政权顶层,所以跟皇权天然对立,陛下登基以来,数次打击门阀望族。”

    “我们几家必须联合起来,才能相抗衡。”

    “所以此事对错又何妨?博陵崔氏提出要求,我无法推脱。”

    崔政年纪小,显然没有这个觉悟,依旧在纠结对错:

    “阿耶,你们这是混淆黑白,有违圣贤书所言。”

    崔元综默不作声。

    圣贤书?

    没有千年门阀,天下还能保留圣贤书?早在一场场战火中毁掉了。

    门阀于汉文化传承有功,就有资格定义圣贤书中的善恶。

    门阀称恶。

    便是恶。

    如张易之。

    ……

    时间一天天流逝。

    转眼就是第九天。

    连日的瓢泼大雨,终于有停止的迹象。

    皇宫。

    武则天沿着白玉栏杆缓步而行,静静地欣赏着薄薄雨雾下的花花草草。

    可是,伴在她身旁的上官婉儿,柳眉似笼似舒,隐隐罩着一抹轻愁。

    就如那远处轻烟般缭绕不去的雨幕,显得心事重重。

    可是每当武则天转首与她说话时,她还得急忙换一副颜色,生怕武则天看出来。

    “婉儿,外界情况如何?”武则天笑着问道。

    上官婉儿措辞严谨道:“张督作成为众矢之的。”

    武则天:“具体呢?”

    “民间称他为杀人狂魔,大儒写文章抹黑他……”

    上官婉儿骤然停顿,不想再说下去,“总之张督作名声很烂。”

    武则天眯了眯凤眼,讥讽道:

    “瞧瞧,这就是世族的能量,天下是朕的还是他们的?”

    “还有这群大臣煽风点火,看来真怕神皇司,真怕子唯。”

    “他们越惧,朕越要立!”

    上官婉儿咬了咬唇,低声道:“陛下,可张督作名声至此,他还能做司长么?”

    民意不可违!

    天下人一起抗拒,陛下真要强硬实施,必然被骂成愚昧不明的大昏君。

    武则天饮一杯醴酒定了定神,神色平静道:“朕相信子唯,拭目以待。”

    一种来自帝王的直觉。

    她相信张易之能完美处理。

    如果被这点荆棘扳倒,那就不是朕的子唯了。

    ……

    司刑狱。

    一号牢房。

    “张督作,御史台提审。”

    十几个官吏推开铁栅栏,注视着牢内那个俊逸男子。

    张易之目光一如既往温和甚至澄澈,坦荡得令怀疑他的人竟觉得惭愧……

    彭黎踱步上前:“张督作,按程序应该三司会审,先御史台,再刑部,后回归大理寺。”

    “没时间。”

    张易之神情淡淡。

    彭黎眉头一拧,加重语气道:

    “外面民怨沸腾,士林都在指责三法司,我等承受很大的压力,请张督作配合。”

    “荒谬。”张易之背负着手,冷笑道:

    “证据没找到,天下就已经给我定罪,那没必要再提审了,多此一举!”

    彭黎微不可察的嗤笑,嘴上却恭声道:

    “这是流程,已经耽误十几天,督作别让御史台难做。”

    “难做么?”

    张易之环视着众人,一字一句道:

    “那就别做了!”

    说完猛抽出手,狠狠甩向御史彭黎。

    啪!

    清脆响亮的一记耳光。

    众人震惊。

    啪!

    在彭黎呆滞羞怒的目光中,张易之又甩过去一巴掌。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审问我?啊?”

    静!

    狭小的牢房陷入诡异的沉寂。

    两记耳光。

    拍在御史的脸上。

    也同样意味,在羞辱中央审判机关——三法司!

    此人简直目无王法,跟蛮荒野人一般!

    张易之斜睨着众官吏:“拿陛下圣旨来,有圣旨,我接受三司会审。”

    “狂妄!”彭黎怒火攻心,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让他口不择言:

    “去外面听听,我要是你,立马拔刀自刎,名声恶臭之徒!”

    张易之淡漠的看了他一眼:

    “滚!”

    “张巨蟒,你猖狂不了多久的!”

    彭黎带着一众御史灰溜溜走人。

    等人走干净了,张易之靠在椅子上。

    眉眼森寒,气不可遏!

    该死的黑锅!

    草!

    就好像在前世,up主发出一段剪辑过的视频,故意凸显视频中的某某。

    不明真相的网友就会跟着谩骂,用最恶毒的语言去展现所谓的正义。

    这就是被舆论裹挟的人群。

    过了很久,当事态出现反转,谁会在意?

    又有谁会给人家道歉?

    在视频出现的瞬间,人家恐怕已经社会性死亡。

    何其相似?

    门阀的舆论攻势何其强大?

    强大得彻底摧毁张易之的名声。

    这时。

    “大锅!”

    铁栅栏外一个小不点接连蹦跶两下,摇着小屁股进来。

    身后跟着张昌宗。

    张易之奇怪道:“你们怎么来了?”

    “兄长,张家已经沦为人人喊打的对象。”张昌宗皱眉悲戚道。

    张易之略默,点点头:“我知道,臭道士跟我说了。”

    “谣言不反驳就等于默认,你怎么不去跟陛下解释?”

    张昌宗坐下后,痛心疾首道。

    张易之:“众口铄金,我怎么解释?谣言蔓延,该如何堵住天下人之口?”

    心里有苦难言。

    这玉簪除了黑山老妖,谁能拿到手呢?

    皇帝让背黑锅。

    难不成还将锅扔回给她?

    只能硬接。

    还憋在心里,跟谁都不能说。

    至于武则天的意图,张易之也清晰明了。

    不仅背锅,还要挡枪。

    还得冲锋陷阵,跟门阀望族去掰手腕。

    【阿姨,我太难了!】

    望着兄长铁青的脸,张昌宗黯然伤神,幽幽道:

    “就这样被唾弃谩骂,我倒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就怕娘和窈窕承受不住。”

    “大锅!”小麦芽嘟嘟嘴,不服气的说:“我不怕!他们都是蠢包蛋,一群傻蛋!”

    顿了顿,又卡巴卡巴眼睛,低落道:

    “只不过,学堂不允许我上学了,我没朋友了,他们骂我是恶魔的妹妹。”

    “抱歉。”

    张易之将她抱在怀里,宽慰道:“都是为兄的过错,连累窈窕了。”

    “没有呢。”小麦芽豪横的扬起小脸:

    “谁敢骂我,我揍他们,学堂一群人被我揍趴下。”

    “还有,我有一个小本本,把他们记下来,以后慢慢算账。”

    张易之嗯了一声,宠溺地抚摸她的脑袋。

    “可是大锅……”小麦芽瘪着嘴,愤愤不平道:“崔家女人好可恶,上门骂我。”

    “骂你什么?”张易之冷声问道。

    小麦芽顿时泪光点点,掉下几颗金豆子,把头埋在张易之胸膛。

    低声抽噎:“她们……她们诅咒我脸上长脓,变成天下最难看的丑八怪。”

    “还要扎小人诅咒娘!”

    轰!

    轰!

    一瞬间,张易之杀机四起。

    博陵崔氏。

    厉害。

    望着满脸阴冷的兄长,张昌宗劝慰道:“被骂又少不了几块肉。”

    他真怕兄长一怒之下。

    又要见血。

    到时候事态更不好收拾。

    张易之寒声道:“我有几样秘方交给你,你派人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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