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东面,地势崎岖的关隘。

    放眼而望,面前起伏不定的山峦,此刻都成了一片火海,火苗蹿得老高,似乎要将夜幕烧破。

    箭矢呼啸,金戈碰撞,杀声震天。

    兵器碎裂声,惨叫声,断肢声,还有战马的嘶鸣声响成一片。

    几里外,火光映着张易之棱角鲜明的五官,幽沉湛黑的眸子映着暖黄的火光,越发显得冷冽肃然。

    他负着双手,面无表情的伫立在战车上。

    远方数不尽的尸体,抹不去的血迹与火痕,让这夜幕多了几分惨烈与阴森。

    唏律律~

    黑甲黑袍的骑兵携胜而归,为首的李楷固抱拳回禀:

    “大帅,一万反贼尽灭。”

    张易之声音不起波澜,“鸣金收兵,奔赴屠宰场。”

    此话让李楷固不禁生出心悸的感觉。

    屠宰场!

    多么冷血的一个词汇,要将皇宫变成集中宰杀牲畜的地方!

    这里镶助李昭德的一万兵马覆灭,皇宫又该死多少人?

    “遵令!”

    他喉头翻涌,抱拳领命而去。

    张易之神情平静,遥望着洛阳城方向。

    血战并没有落下帷幕,仅仅是刚开始。

    我说过,全都要死!

    又一阵如鼓点的马蹄声,裴旻疾驰奔袭而来,下马肃声道:

    “公子,可以进城了。”

    张易之颔首,侧望传令官,喝道:

    “速度集结人马,半刻钟后出发。”

    ……

    通化门。

    独孤阳曦双手撑在城墙上,竭力控制内心紧张的情绪。

    身旁的李叔鹤隐隐有所察觉,宽慰道:

    “放心吧,我伯父已经进驻玄武门,大事成矣。”

    独孤阳曦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颤声道:

    “别蒙我,就算计划周全,也不可能这么顺利!”

    李叔鹤沉默几秒,坦言道:

    “太平殿下带着左骁卫、鲍思恭领神皇司,两队兵马围在玄武门下。”

    独孤阳曦目光微闪,试着套话,“那李相等人岂不是陷入危险?”

    “呵呵…”短促的笑声,李叔鹤神色轻蔑,淡淡开口:

    “皇宫都被我们控制,还能有什么危险?恐怕现在陛下都在传退位诏书了。”

    顿了顿,他凝视着独孤阳曦,沉声道:

    “让这一万兵马进城,是为了接管皇城城防,肃清负隅顽抗之徒,更何况相王登基过程不能出差错。”

    独孤阳曦心下冷笑,看来李昭德志得意满,都在拟定登基仪式了。

    他神情故意露出松快的笑容。

    李叔鹤见状,抚着美鬓问道:“你不是派人出城了么,大军大概还要多久会到?”

    “快了。”

    独孤阳曦话音刚落。

    原本寂静的郊外,陡然间嚣声大作,火光四起,铁蹄声阵阵。

    李叔鹤目露喜色,畅快笑道:

    “独孤守将,你是政变的功臣之一,新君一定会重重嘉赏你,快快……”

    话声戛然而止,李叔鹤儒雅的脸庞,突然瞬间涌上无限的惊惧。

    远处无数的旗帜顷刻间被树起,那一面巨大的“张”字大旗,在上空飞舞。

    “张……”

    “张巨蟒!”

    李叔鹤声音颤抖,整个人如坠冰窖。

    怎么可能?

    此獠不是在蜀中么?

    幻觉!

    这一定是幻觉!

    他转过头,刚想问独孤阳曦有没有看清楚,突然刀光一寒。

    噗通!

    一柄横刀已插进了腹部,李叔鹤瞪圆了眼睛,口吐鲜血:

    “你……你们……”

    独孤阳曦面无表情,冷视着他:

    “你刚刚是不是想说快开城门?”

    “如你所愿,我这就去开。”

    无视倒在血泊中捂肚子蜷缩着的李叔鹤,他阔步走下城墙。

    一刻钟后,如黑色巨浪的队伍站在城墙下。

    轰隆隆——

    京师门户大开!

    张易之居高临下看了眼独孤阳曦,缓缓点头,旋即扫视身后如浪潮般的大军,厉声道:

    “没有任何人有权杀害陛下,除非我率先战死。”

    “古人云,计狠莫过绝粮,罪极不过谋反,功高莫过救主。”

    “所以你们能得到多少荣华富贵,全凭手中的刀!”

    “杀多少人,取多少富贵!”

    沉沉的夜色,每个将士都双目赤红,包括李楷固等将领。

    那可是救驾之功啊!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杀反贼!”

    “杀反贼!”

    “杀反贼!”

    众将卒高举武器,声音震耳欲聋。

    ……

    迎仙殿。

    内廷一阵金鼓大响人喊马嘶,兵器碰撞声夹杂着内侍宫婢的哀嚎声。

    可宫殿内却安静得可怕。

    武则天神情平静深邃,侧头透过半开的窗棂凝视殿外的参天古树。

    半垂的湘帘和薄纱幔帐将廊庑笼住,鎏金铜钩上的铃铛轻微作响。

    她在宫里几十年,知道接下来将面临什么。

    一场蓄谋已久的政变。

    武则天双手撑着软榻站起,按了按镶嵌在黄木梨桌上明珠,墙壁缓缓打开一道门。

    她走进密室,密室陈设很朴素,就一尊佛像,佛像前面放着她亲手抄写的佛经。

    金碧辉煌的皇宫,只有这里才是属于她的私人空间。

    这里,她诉说自己的苦楚,或是哭泣、或是怒骂,或是恐惧,也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做一个真正随性的自己。

    一位娇弱的女人。

    一旦离开这里,她就是睥睨天下的女皇,不能有半分的露怯,否则下场只会是粉身碎骨。

    “好冷。”

    明明密室温暖如春,她只觉身上一阵寒冷,彻骨的冰凉席卷着她。

    “我用了二十年时间,踏着累累尸骨,殚精竭虑、穷尽心思,才建立了帝国。”

    “一千年来,哪个皇帝能将广袤草原纳入中原版图,朕做到了,朕做到了自诩英明的男皇帝所无法完成的伟业。”

    “就因为我是女人么?”

    “我好怕。”

    武则天静静的站着,眼睛已然空洞。

    在帝国即将倾覆之际,她脑海里只浮现出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

    子唯提醒过我的。

    他出征前,分明提醒过我两次啊!

    “不,全都怪你,张巨蟒,全都怪你!”

    “你替朕遮风挡雨,你替朕解决一切麻烦,你给了朕安全感,不然朕怎么会疏于防备,怎么会让这群逆贼兵谏!”

    武则天突然变得嘶声力竭,声音尖锐刺耳。

    就像一个无助的女人,只能靠歇斯底里才能发泄内心的恐惧。

    “子唯,你不是无所不能么,朕不能失去江山。”

    “朕这一生为之奋斗,这个帝国就是朕的命啊。”

    “你快回来杀了这群反贼,快回来!”

    武则天眼眶通红,指甲深深嵌进血肉里。

    她凝视着佛像良久,好似在回望自己这一生。

    很久很久。

    她表情慢慢恢复平静,佝偻的脊背挺直,转身走出密室。

    寝殿里,只剩几个瑟瑟发抖的宫娥,宫门一阵急促的敲锤。

    武则天端坐在软榻,她很平静,就像往常一样威仪万方。

    “陛下,快逃吧。”一个贴身宫娥颤声劝道。

    武则天没有说话。

    逃?

    又能往哪里逃?

    她在皇城留有诸多后手,亦控制着不为人知的武装力量。

    但玄武门失守了!

    政变控制直通内廷的玄武门,等于扼住了整个中枢的咽喉。

    她对城门的管理极为严苛,无论是开启还是关闭,都需要繁杂的手续才可以达成。

    而眼下轻易被突破,唯有一种可能。

    值守的将军全反了!

    就在此时。

    “砰!”

    如山崩的声音传来,宫帷揭开,李多祚,薛思行,武攸宜已持血刀闯入。

    三人见寝宫并无威胁,这才禀明身后,李昭德和张柬之扶着李旦走进来。

    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文臣武将。

    “臣等参见陛下。”

    李昭德神情冷峻,深深作揖施礼。

    其余人皆躬身。

    武则天眸子迸射出狠戾的光芒,扫视全场。

    这一刻,寝宫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感觉一股恐怖的威势。

    令人心悸,神魂颤栗。

    陛下虽然已弱不禁风,仿佛依旧是一个强大不可战胜的存在,那种威压犹如实质性。

    武则天平静道:“你们谋反?”

    “陛下!”

    武攸宜赶紧站出来,慌忙解释道:

    “臣等并……并非谋反,只求一道旨意,诛杀张巨蟒的旨意……”

    声音都有些发颤,说不完整。

    “你们谋反?”

    武则天没理会他,又再度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没有波澜。

    李昭德眯了眯眸子,面无表情道:

    “启奏陛下,张巨蟒擅权乱国,臣等联名上表请诛此贼。”

    “请陛下给一道旨意,好让此獠之首级遍示朝野,平众怒,安天下!”

    “呵呵……”武则天扯住讥笑,陡然拔高音调,冷叱道:

    “敢带兵站在这里,连谋反二字都不敢付诸于口么?”

    话音落下,武攸宜浑身僵硬,旋即像是冷水灌进天灵盖。

    他面色剧变,终于后知后觉。

    不是说只是诛杀张巨蟒么?

    若不是谋反,为什么相王会站在身旁。

    为什么?

    “锵”的一声,他拔刀出鞘指着李昭德,怒吼道:

    “狗贼欺我!”

    武则天见了,内心涌出一股绝望悲愤。

    蠢货!

    武家为什么尽出一群蠢如猪狗的货色!

    而李多祚等人直勾勾盯着武攸宜,面露讥讽之色。

    路已经走在这里,还能退么?

    李昭德伸出手指弹开刀刃,轻描淡写的说:

    “建安王,你可是政变的功臣之一,切莫自误。”

    武攸宜耳旁惊雷炸响,双腿抖如筛糠,整个人像是悬崖坠入深渊。

    自己没有退路了。

    他艰难转头,看着部下精锐,几个亲信眸中闪露凶光。

    武攸宜噗通跪地,朝床榻方向磕头,声泪俱下:

    “姑母,侄儿对不起您!”

    武则天冷视着他:“蠢东西,你对不起的是武家几千口人!”

    话罢,她目光锁定一直躲闪的李旦,厉声道:

    “旦儿,敢带人政变,朕是欣慰,还是该心寒?”

    似乎想起过往的日子,李旦反应陡然强烈,突然转身,薛思行死死将他抱住,好歹没有让他夺路而逃。

    “母皇……母皇……”李旦低声哽咽。

    张柬之阔步上前,撩开衣袍跪倒在地,口中高呼:

    “请陛下传位相王,上应天意,下合民心!”

    已经孤注一掷,不必再说冠冕堂皇的话了。

    这一刻,寝宫安静得宛若无人绝域。

    一丝声音都没有,只能听到急促的呼吸声。

    足足一刻钟般的沉默。

    在场众人,都不敢随意开口。

    强大的心理压力也令得他们恐惧,旋即就恢复了勇气。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已经施行兵谏,便没有退路,就应该无所畏惧!

    何况人这短短一生,谁能如此轰轰烈烈?这可是易立皇帝的大功业!

    于是乎。

    众文武纷纷跪地,异口同声道:

    “请陛下传位相王,上应天意,下合民心!”

    武则天腾地起身,怒极反笑:

    “若朕不退,便打算杀了朕?”

    此言一出,全场惊恐骇然。

    众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那般的样子,浑身都被冷汗给打湿了。

    弑君!

    只要想到这两个字,浑身都会颤栗。

    李昭德表情彻底僵硬,他脑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自己这番布置,不管是时机亦或是方式,都是完美无瑕。

    可破绽还是出现了。

    该怎么处置这位废帝?

    原本大家统一意见——囚禁在冷宫。

    可现在还有大批兵马在玄武门集结,如果废帝被囚禁在冷宫,那以太平为首的人必然举旗造反!

    关键还是张巨蟒,此獠虽在蜀中,但听闻政变必然会赶回来。

    再跟太平等人里应外合。

    那大唐不能平稳接掌政权,还有失控的危险。

    所以唯有弑君!

    彻底打消太平等人的执念,她都死了,你们这些忠臣还在坚持什么呢?

    寝宫气氛异常诡异。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想通了这一点。

    可没人敢开口。

    担上弑君的罪名,那可要受到千秋万代的唾骂!

    不仅如此,谁敢开口,为了尊崇孝道,等大唐复辟后第一件事,相王必须打着为母复仇的旗号杀了那个人。

    这样没有功劳,还得身死族灭。

    谁愿意做?

    武则天眯着凤眼,俯瞰着地上所有人,漠然道:

    “是不是想杀了朕?”

    李旦咬牙闭眼浑身发抖,害怕之极。

    他更不敢担弑母的罪名!

    想当年祖父六亲不认,杀了那么多兄弟侄儿,可也只敢把曾祖父囚禁,不敢动他老人家一根汗毛。

    杀父杀母,与畜生何异?

    寝宫气氛僵持,慢慢如同阴森的墓窖。

    众人像是修炼闭口禅那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可就在此时。

    一重一轻的脚步声响起。

    “祖母,下传位诏书吧!”

    李隆基跛着脚,手里持一把横刀,表情狰狞到极致,离床榻几步停下。

    这一刻,所有人震惊。

    李旦瞬间惊骇过后,眼底闪过微不可察的窃喜。

    张柬之等人僵硬的面孔也松弛下去。

    实在是出乎意料!

    但总归有人站出来了。

    武则天一双眸子充血通红,双手摁住床榻,目眦欲裂:

    “阿瞒,你给朕再说一遍!”

    李隆基目光恨意十足,用嘶哑如同被火熏烧的难听嗓音高呼道:

    “请你下传位诏书,立刻!”

    日日夜夜积压的怨恨,恐惧,愤怒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

    杀!

    一定杀了张巨蟒!

    谁敢阻拦,都要杀!

    李隆基内心已经疯癫了,残废的腿和内心的耻辱,已经让他丧失所有理智。

    我堂堂天潢贵胄,派刺客暗杀一个臣子有什么罪?

    你非但不包庇我,在我变成一个残废后,竟然不处罚那个恶獠!

    这是狗屁的祖母,该死!

    你死了让父王继位!

    以后轮到我李隆基!

    武则天被他气得一股急火上升,登时有些头晕目眩,惨笑道:

    “好,好,你们很好!”

    望着憔悴绝望的女帝,李昭德转身走到被扣押的内侍监,大喝道:

    “去拿过来。”

    内侍监身躯颤抖,脚步匆匆离开宫殿,不久去而又返。

    手上捧着玺盒。

    李昭德竭力控制神情的激动,轻轻打开玺盒,一枚宝玺正静静地躺在玺盒内。

    皇帝有很多块宝玺,但加起来都没有这块重要。

    曾经遗失在外,但军神李靖伐突厥将它带回中原。

    所有人目光齐刷刷转向这枚宝玺,李隆基眼底兴奋至极。

    玺方四寸,皆又和田玉所铸,螭兽钮,上交五蟠螭,隐起鸟篆书: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传国玉玺就是最高权力的象征!

    历朝历代,多少人为了它杀得血流成河,它又经过了多少双枭雄的手!

    李旦目光像生了根,紧紧盯着玉玺的一角,摔破地方是金镶玉补成的。

    他曾短暂拥有过它。

    是的,也曾在夜里爱抚过它。

    可如今,他将彻底拥有它!

    皇帝!

    唯我独尊的帝王!

    不再受人挟制,真正做到一言可定天下法!

    李旦站在那儿,仿佛腾云驾雾一般,全身都酥麻了。

    众人慢慢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床榻上的女人。

    拥立之功就在眼前,他们不允许这个女人继续阻止!

    失去皇帝的光环,也就是个普通女人罢了。

    “呵呵……”

    武则天冷漠的笑了笑,她轻轻闭上眼睛,不想让逆贼看到她眼底的绝望。

    争斗了一辈子,她有赢有输,可终究创造了奇迹,以女子之身登顶。

    可今夜败了。

    这一败,却永远无法爬起来,一手缔造的武周帝国就要一世而终。

    “陛下,恳请退位。”

    李昭德加重语气,往前迈了一步。

    武则天睁开眼,目光跃过李昭德,落在李旦身上:

    “旦儿,朕有时候都害怕子唯,你不怕么?不怕他杀你么?”

    李旦呼吸一滞,那份兴奋瞬间被冲散。

    突然头顶被一座看不见大山,压的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竭力隐藏的恐惧又慢慢席卷身心,让他血液都几乎凝固。

    此獠能覆灭突厥,会不会带兵杀入神都?

    “王爷!”

    看着怯弱的李旦要被攻心之计所影响,李昭德大喝:

    “张巨蟒在蜀中,此獠注定死路一条!”

    李旦回过神,眼皮子微颤,不敢去看武则天,哑声道:

    “母皇,您年纪大了何必为国事操劳呢?待在宫殿颐养天年多好。”

    “每隔几天,儿臣就会率领百官拜谒,有什么政务都会请教您,皇家祭祀……”

    “不必了。”武则天截断他的话,脸色平淡道:

    “先杀了朕,再来抢走这天下。”

    她站起身,目光环视众人,脊背孤傲而挺拔。

    不少官员闻言,心中痛骂——冥顽不灵!

    走到这一步,当真以为我们不敢弑君?

    再不济,随便派个宫婢拿刀刺死你,没有权力的加持,你能打得过十八岁的小姑娘?

    李昭德深吸一口气,正要下命令。

    蹬蹬蹬——

    迅疾的脚步声,几个亲信仓惶涌进了寝宫,仿佛经历了难以置信的一件事。

    神色惊恐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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