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袭黑色的绸缎覆盖着垂宇重檐的公主府。

    “张郎!”一个低低的声音。

    张易之转头,看见大殿屋檐下的太平。

    那双秀美的玉足踏在地上,竟连屐履都没来得及穿。

    周遭的宫婢听到如此亲密的称呼,赶忙低下头。

    张易之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退下!”

    待宫婢作鸟兽散,他阔步走向太平,轻声道:

    “决定好了么?”

    “我……我……”太平嗓音嘶哑,似还举棋不定。

    在张易之看来,她心理防线就快崩塌了。

    他搂住太平柔若无骨的娇躯,用温柔的口吻诉说一件决定苍生社稷的大事:

    “分两步走,第一,我带人夜袭玄武门,消灭顽抗的禁军侍卫。”

    “第二,宫里的宦官,宫女,侍卫,你这边用武力控制他们的人身自由。”

    “无论陛下采取什么应变措施,我都有能力进行镇压。”

    “最后由我出面做恶人,逼迫陛下下诏,把军政大权移交给你。”

    太平摇摇头,依然踌躇:“胜算很低。”

    “就算成功了,如果狄仁杰等人拒不奉诏,我位置不稳,京师更会爆发大规模流血冲突。”

    “我更担心母皇想不开,在迎仙殿自缢,什么罪名都比不过弑母,弑君更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闻言,张易之双臂慢慢僵硬,目光也越来越冷:

    “你是皇帝的亲女儿,你爹你娘都是皇帝!”

    “你有继位法统,事成定局之后,朝堂衮衮诸公谁敢不执行你的命令?”

    略顿,他声音冰冷至极:

    “你不是喜欢犹豫,你是害怕承担后果。”

    太平那双湿润的眸子凝睇着他,语气软了下来:

    “张郎,慢慢筹谋好么,当计划缜密无缝时,再进行政变。”

    “仓促夺权,我根本没有拥有主宰天下的实力,也来不及对帝国的权力结构进行必要的重组。”

    “万一政变有些步骤出了差错。”

    她怕等待在面前的并不是主宰天下、睥睨苍生的权力巅峰。

    而是万丈深渊。

    她承受不了失败的代价,也不愿冒险孤注一掷。

    “蠢妇!”张易之面色阴沉,情绪陡然失控,厉声道:

    “万一失败,我带兵杀进层层包围的禁宫,已经没了退路,插翅难逃。”

    “而你还能打感情牌,有希望留得一条性命。”

    “我敢拿命赌,你竟还在犹豫。”

    “项羽,袁绍,李建成这些前车之鉴还不够么?就因为优柔寡断沦为别人的垫脚石!”

    “张郎……”太平美眸又蒙上了一层莹润的水雾,用手指轻轻抚他的唇:

    “别说了,晚上留下来陪我,我还要你。”

    昏暗的灯火映出张易之冷沉的眸色。

    他竭力控制愤怒,用近乎于发号施令的语气:

    “倘若失败,你可丢卒保帅,说你是被我裹挟。”

    太平状若惘闻。

    她突然踮起脚尖,那滑腻灼热的红唇吻向张易之的鼻尖、嘴唇,一寸寸吻向他的耳垂。

    “张郎,快抱我去寝殿,求你了。”

    陡然。

    “滚!”

    咆哮声响彻夜幕。

    太平眼里的情欲慢慢消失,她注视着爱郎一张森寒阴冷的脸。

    “李令月啊李令月。”张易之摇头失笑,声线却冷寂苍凉:

    “你是怕我去庐陵王府吧?”

    太平娇躯僵住,怔怔的看着他。

    “唉。”

    细微的声音,介于叹息和嘲笑之间。

    “没有陛下的魄力,却学到一身阴谋算计,到这个地步了,还在使用你那点可笑的心机。”

    张易之表情趋向平静,眼神无波无澜。

    缄默片刻,他漠然道:

    “殿下,以后别再找我。”

    太平面白如纸,她看到张易之深邃的眸子里只有失望和疏离。

    似乎从此往后,关系再不复从前。

    张易之转身干脆利落,没一丝犹豫,只有沉重的脚步声。

    太平眼眶更红了,抱膝蹲在地上。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无能。

    ……

    黑漆漆的大街上一片寂静,远处偶尔有举着火把骑在马上的巡街武侯飞驰而过。

    府邸里。

    上官婉儿披着件檀色绣行云纹的外衫,一头青丝披散。

    她神色焦虑,来回踱步。

    咯吱——

    闺房门被推开,张易之走了进来。

    望着他阴沉沉的眸色,上官婉儿瞳仁骤然一缩。

    在帝国宫廷这个天下最险恶的角斗场上浮沉,上官婉儿早练就了深刻的洞察力。

    她知道。

    功亏一篑。

    张易之将垂帷撩起来,挂在铜鎏金的缠枝铜钩上,笑意冰凉入骨:

    “呵呵,她不敢。”

    上官婉儿微张着樱唇,显然有些难以置信。

    走出那一步,帝国最高权力唾手可得,竟然害怕了?

    “怎么会,殿下笼络官员,在朝堂安插心腹,连宫中禁军都敢掺沙子,不遗余力地暗中打造势力……”

    上官婉儿遽然失落。

    她很了解殿下,有智慧能力,有城府谋略,甚至还有政治根基。

    万万没想到缺了胆识!

    关键时刻才考验人心,她高看了殿下。

    张易之心头蹭蹭冒火,眼神透着凛然寒意:

    “跟李显李旦一样,懦弱深刻在骨子里。”

    上官婉儿轻轻叹了一声。

    殿下错过最好的机会。

    在满城看来,陛下病重下诏太子监国,对张郎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

    可恰恰相反,这正是张郎等待已久的破绽。

    儒家主张中庸之道,朝堂官员大多也是一种调和折中的处事态度。

    譬如屋子太暗,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

    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

    就像现在的局势。

    武三思储君监国,向天下人传达了强烈的政治信号。

    他就是下一任帝王,陛下在提前过渡皇权。

    一旦这时候殿下政变成功。

    那摆在满朝文武面前的就是一道选择题。

    武三思,还是殿下。

    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士大夫,当然不想再面临女主乾坤。

    可殿下再怎么说,也是陛下和高宗的血脉,侄子算什么玩意?

    两杯毒药,只好选一杯毒性小一点的。

    殿下有李家血脉,能给旧唐势力一丝希望,武家血脉,又能安抚稳定住忠于大周的官员。

    殿下先坐稳龙椅,清洗镇压事宜交给张郎就行。

    只可惜,殿下没有跨出那一步的勇气。

    房间陷入冗长的寂静。

    突然。

    张易之面沉如铁:

    “李裹儿怎么样?”

    上官婉儿悚然一惊,直接掐断他这个念头:

    “断然不行,她是皇孙女,礼制上轮不着安乐郡主。”

    “除非扶持庐陵王登基,立她为皇太女,再禅让给她。”

    “矫诏呢?”张易之语调低沉。

    上官婉儿绷着玉颊,“法理和正统,做任何事都要名正言顺。”

    “安乐郡主登基,她根本无法保证巨大权力合法化,并且常态化。”

    张易之目光飘忽,突然笑了起来:

    “我要是去找李显,这厮肯定屁颠颠跟在后头摇旗助威。”

    上官婉儿没有接话。

    张郎跟李唐不共戴天,屠了陇西李氏,还覆灭了复辟李唐的重臣,甚至杀了李隆基。

    帮庐陵王,张郎得不到任何利益,处境甚至会更艰难。

    张易之稍稍平静情绪,凝视着忽明忽暗的灯火:

    “百密一疏,任何事总有算不到的地方,李令月负我。”

    上官婉儿神情恍惚了一下。

    站在她的立场,政变扶植殿下是最好的结果。

    一方面,殿下登基,她跟张郎就不必再偷偷摸摸。

    另一方面,殿下初掌乾坤,对政务生疏,同为女性,她能得到殿下信任,保持现有的宫廷权力,甚至还能进一步扩张。

    “弃如敝屣的那顶皇冠,她以后想戴上就难了。”

    张易之表情难掩愤怒失望。

    他踱步到桌前,看着一张精致舆图。

    这是皇宫详细布局。

    从端门到玄武门每条道路,禁军守备力量薄弱都被圈了起来,哪个关卡会遭到阻截,甚至连退位诏书最快到达政事堂的路线都标注好了。

    耗费了婉儿半个月的心血!!!

    “这事警示了我,不能把全部筹码押在太平身上。”

    张易之将舆图徐徐卷起,放进琉璃灯里。

    他回身揽住婉儿的纤腰,柔声道:

    “抱歉,累你如此周折。”

    上官婉儿靠在他胸膛,喃喃道:“我心甘情愿为你做任何事。”

    略默,她黛眉微蹙,颓然的说:

    “你要趁夜离开么?”

    政变没开始就以失败告终,张郎只能逃离这座陛下精心布置的牢笼。

    张易之目光幽沉:“我从不逃。”

    “就像战争,本该是一场大捷,现在只能议和。”

    “你知道的,我极度厌恶跟她议和。”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冰凉无任何起伏。

    ……

    诏狱之中,潮湿阴暗处处泛着霉味。

    两个男子被五花大绑塞进狭窄的小屋里,然后被一桶桶冰水泼醒。

    神龙卫指挥使周利贞居高临下俯视着二人,冷声道:

    “张嘉祯,张同仪,你们不该姓张的!”

    瘦脸短须的张同仪头发一缕缕滴着水,嘶哑着声音:

    “我是朝廷命官,你们有何证据抓我?”

    “证据?”

    周利贞眼里闪动着残忍的光芒,走到他面前:

    “本座是什么存在?抓你这等蝼蚁还要证据?”

    话落手执铁锤,扬起干脆利落砸下。

    骨骼碎裂的声音,伴随着张同仪痛不欲生的凄厉喊声,响彻监牢。

    张嘉祯被吓得魂不附体,缩在那里哭都不敢哭出声,身体之下已经是一片淡黄色的水渍。

    “哈哈哈哈——”

    周利贞笑了,笑得很得意。

    他咧开嘴,语调森森:

    “将犯下的罪行一五一十交代,本座能留你全尸。”

    “呸!”

    张嘉祯想吐一口唾沫,却发现没吐出去,因为嘴唇一直在抖。

    周利贞面色阴沉,冰凉的视线转向张嘉祯:

    “拿铁钩来!”

    张嘉祯整个人抖如筛糠,涕泗横流。

    他身体猛撞墙壁,大声哀求:“周大人,饶命……”

    牢内的蟒袍拿来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钩。

    周利贞半蹲在地上,脸庞露出淡淡的笑容:

    “本座待会在你的肛门里塞进一根铁钩,挂住肠头,钩子的一头拴在木柱上,把你的肠子慢慢扯出来……”

    他说得津津有味,描摹细节。

    一旁的蟒袍们不寒而栗。

    张嘉祯瞬间觉得胃里一阵翻滚,恐惧席卷全身,他颤抖着嘴唇:

    “周大人,我招,我什么都愿意招。”

    周利贞满意颔首,侧头望向身边的下属,用教诲的口吻:

    “撬开犯人的嘴很难么?”

    “记住,刑讯这门艺术,和房事一样,精髓在于前戏。”

    “指挥使英明!”几个蟒袍毕恭毕敬道。

    周利贞风轻云淡道:

    “交待吧,曾经犯过什么罪?”

    张嘉祯哭丧着脸:

    “与下属的夫人有染,上衙时间逛妓院……”

    “住口!”

    刹那间,周利贞脸色沉下来,他拽住张嘉祯:

    “你在耍本座?”

    “你一个工部主事负责土木修缮、堰决河堤,怎么可能没有贪污受贿?”

    张嘉祯泪水狂涌,低声哽咽:

    “卑职不敢啊!”

    “张巨蟒有多冷血无情,天下人都清楚,卑职害怕被他清理门户,他根本就是六亲不认……”

    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定州张氏没占到他半点便宜,还要承受牵连的灾难。

    别人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在张巨蟒这里,他权势熏天,家族胆颤心惊。

    天下哪里还有这样的亲戚啊!

    “张家有谁做过烧杀抢掠的事么?”

    周利贞死死盯着张嘉祯的表情,施加威压。

    一旁的张同休忍住剧痛,冷笑道:

    “别再问了,我们张家在京官员谨小慎微,从不敢逾越底线。”

    “是么?”

    周利贞一双眸子越来越森寒,他一个箭步过去,铁钩直接插入张同休喉咙。

    鲜血飚溅,张同休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眼前只生下狱内墙壁之上摇曳的的烛火。

    张嘉祯身子一下就软了,从头凉到脚,血液如同凝固了一般。

    “听着。”周利贞脸庞扭曲起来,双目杀机四起:

    “最后问你一遍,究竟犯过什么罪!”

    张嘉祯目光呆滞,蠕动着嘴唇:

    “下属请我嫖娼……勾搭他人妇……”

    蹬蹬蹬——

    就在此时,沉重脚步声出现在走廊过道。

    周利贞收敛情绪,脸上露出谦卑的笑容,弯着腰走出牢房。

    “审问出张家的罪名没有?”武三思皱了皱眉,开门见山。

    周利贞犹豫片刻,恭敬回答:

    “启禀殿下,进展顺利,再过一会,就将罪名呈给殿下。”

    听到这个说辞,武三思脸色有些难看,声色俱厉:

    “废物,几个蝼蚁都处理不好,孤要你何用?”

    周利贞被骂得面如死灰,忙低着头沉默。

    武三思眉角微微抖动,盯着他:

    “侵吞良田,贪污受贿有没有,凭这些,孤能将定州张氏连根拔起,让张氏鸡犬不留。”

    周利贞喉头滚动,“没有……”

    见武三思一脸森然,他连忙出言补救:

    “殿下,卑职再去抓几个张家族人……”

    “算了。”武三思平息怒火,冷声道:

    “过了今夜,就是全城围剿张巨蟒的一场恶战,别再浪费人手。”

    顿了顿,他拔高声调:

    “孤现在是监国,代表皇权,惩处任何人都需要名正言顺。”

    周利贞闻弦知意,小声的说:

    “工部张嘉祯辱骂陛下,结党营私,公开贩卖铠甲器械,造反之心昭然若揭。”

    他这才反应过来,何必多此一举呢?

    权势在殿下手上,白的也能描成黑的,谁敢有异议?

    武三思负手而立,保持着气度:

    “依照律法,该诛张氏九族!”

    “殿下英明。”

    周利贞奉承了一句,接着道:

    “明天,卑职就把张嘉祯的罪名公之于众,张贴全城。”

    “逮捕张家在京族人,然后带神龙卫去定州抄家。”

    武三思突然想起皇族的惨状,心中杀机已炽,阴森森道:

    “一定要掘坟鞭尸!”

    “可怜张家祖宗一世英名,死后却被他的孙子玷污和连累,连灵魂都要在九泉之下背负耻辱,不得安宁!”

    “遵命!”周利贞大声应下。

    武三思踱步到墙边小窗户,喃喃道:

    “孤要让天下人看看,什么叫铁血手腕,什么叫帝国储君。”

    还有,什么叫武周帝国未来的皇帝!

    “你说,孤该如何折磨张巨蟒呢?”他眼底突然有一丝戏谑之色。

    死在孤手上,对你而言,或许是一种救赎和解脱吧。

    周利贞正要说话。

    “轰!”

    “轰轰——”

    宛若惊雷炸响,远方突如其来的几声霹雳,让走廊所有人都一哆嗦。

    武三思瞬间变了脸色,勃然大怒道:

    “张巨蟒有动作了,迅速准备!”

    ……

    夜色沉沉,光烛耀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庄严肃穆的紫宸殿,满朝文武匍匐在地。

    御座上,一个俊美的男人轻拂袍袖,威势凛人。

    他朗声道:

    “诸位爱卿,给前朝开国皇帝拟一个谥号,她是自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女帝,她这一生壮阔波澜……”

    “不!”

    一声厉吼响彻寝殿。

    武则天紧咬着牙,额头已然沁出了汗珠。

    睁开眼,她怔怔凝望着床前那一地惨白的月光,恍惚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直到看清这熟悉的寝殿和龙床,她急促的呼吸声才慢慢地平息下去。

    “陛下——”

    陪寝的宫娥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几时了?”

    “回陛下,亥初三刻。”

    想起那个噩梦,武则天睡意全无。

    负责通报内外的宫婢见状,硬着头皮禀报:

    “陛下,狄公还跪在皇城。”

    想起那个耄耋老人,武则天轻叹一声:

    “传他进来。”

    在宫娥的搀扶下,她半倚着西番莲纹的姜黄色大团枕,坐于软榻之上,拨弄着腕间缠的一串沉香木佛珠。

    “朕什么时候才能睡个好觉。”

    “也许,只有你死了。”

    半刻钟后。

    狄仁杰在内侍的带领下,提起紫袍下摆跨过门槛走进寝殿。

    周围宫娥微微屈膝见礼。

    “参见陛下。”

    狄仁杰嗓音有些沙哑。

    他满怀复杂心情看向床榻,陛下脸消瘦了一些,未施脂粉,皮肤上皱纹无法掩盖地暴露出来。

    武则天轻轻看着那双浑浊而疲惫的双眼,“又是来递交辞呈?”

    “是。”狄仁杰表情沉凝严肃:

    “臣请乞骸归乡。”

    武则天绷着脸,“朕不准,天下人也不准许,朝堂不能没有狄怀英。”

    狄仁杰有些心灰意冷,喟然道:

    “臣就算继续站在朝堂,到头来也只能独善其身,再也没有针砭时弊、激浊扬清的动力。”

    武则天深长的看着他:

    “你对朕不满?”

    狄仁杰没有正面回答,转而劝谏:

    “陛下,太子仓促监国,实在不妥。”

    这番话说得极为委婉。

    如果谈及病情,那就是戳穿陛下冠冕堂皇的遮羞布。

    其实他何尝不想逃离这个漩涡,这般抵触武三思,绝对会遭受对方的嫉恨报复。

    可作为帝国首席宰相,天下官员之首,这是他的职责所在,因此不能不谏。

    武则天审视着他,淡淡道:

    “朕会安心养病,病好了,朕就废黜武三思监国之权。”

    言下之意,朕牢牢掌控着局势,等张巨蟒一死,朕就会王者归来。

    狄仁杰心头掠过阵阵悲凉,他言辞突然变得尖锐:

    “陛下,太子随便一项政策的更迭,就将影响大周几百万户百姓!”

    “就在昨天下午,二十多个官员遭到政治清洗,就因为曾经短暂依附过张昌宗。”

    “上科状元就因为出身寒门,崔玄暐一纸公函,连降三级!”

    “还有……”

    察觉陛下表情毫无情绪变化,狄仁杰话音止住。

    说再多,她在乎么?

    她眼里只有中山王,不惜一切代价要诛杀。

    武则天冷着脸,沉声道:

    “自古以来,臣子永远不会站在君王的立场。”

    “张巨蟒就像重轭,沉沉压在朕的肩头,朕必须为大周社稷除掉这个祸害。”

    其它的一切,她都无暇顾及,也无力顾及。

    她要用铁一般的事实向世人证明——

    她武曌是不可战胜的!

    狄仁杰闻言,神色黯然。

    他能理解陛下对权力的过度执着和眷恋。

    甚至在他的立场和态度,也赞成诛杀中山王,让天下人谨守君臣纲常之礼。

    可陛下已经失去理智了!

    你不能为了杀一个人,连苍生万民都不顾吧?

    朝野都很清楚,中山王一直顾及社稷安危,极力想跟陛下达成平衡。

    可陛下竟然主动撕破脸,不留一丝余地。

    武三思监国,就是蓦然打开的潘多拉盒子,将疯狂吞噬着一个个无辜的生命。

    如果中山王侥幸不死,那天下将陷入彻底的疯狂!

    如果人心失去了,那道德秩序将荡然无存,与乱世何异?

    帝国宰相,眼睁睁看着盛世坠落乱世,余生将承受多大的煎熬和痛苦?

    寝殿一阵无言。

    过了很久。

    武则天摆摆手,面无表情道:

    “朕乏了,狄公退下吧。”

    既然做了决定,就算是错的,她也会坚持走下去。

    狄仁杰心力交瘁,疲惫的说:

    “陛下,老臣……”

    轰!

    轰轰——

    远处似有惊雷绽响,在寂静的夜幕异常刺耳。

    狄仁杰满脸骇然,有股不详的预感在心中滋长。

    难道是中山王动手了?

    “来人,给朕即刻去查!”

    肃杀的寒意蔓延在寝殿。

    武则天整个人阴沉的如同被蒙上了一层寒霜,眼底汹涌着浓烈的杀意。

    宫娥疾步而去。

    君臣二人面面相觑。

    冗长的等待,宫娥脚步虚浮,踉踉跄跄的走了回来。

    她的表情极度骇然,如见鬼魂。

    “谁在作乱?”武则天厉声问。

    宫娥神情呆滞,口中重复道:

    “龙……龙……龙……”

    轰!

    犹如平地起惊雷,武则天腾地从御榻上跳起。

    “龙?”狄仁杰眼中填满了惶惑。

    ……

    “梆梆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敲着胸口绑着的铜锣,沿着大街小巷喊叫。

    他刚无力敲了一下。

    “嘭!”

    一栋宅子在爆炸声中轰然崩塌,巨大的烟尘席卷夜幕,无数碎石块裹挟着烈焰朝四周散射。

    “天塌了,天塌了。”更夫神色惨白,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闻到刺鼻的硝烟味,他吓得不敢挪动分毫。

    恐惧之余不禁疑惑,那儿不是中山王府方向么?

    不知过了多久,硝烟味逐渐消散。

    更夫才敢探头去看。

    这一看,他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体型巨大的怪物盘踞在废墟中,浑身金光闪闪。

    头上还长着分叉的两只犄角,身有十几丈,还有四足。

    更夫张大着嘴巴。

    这……这……这不就是传说中记载的龙?

    “龙!”

    “龙啊!”

    更夫如若癫狂,沿着长街嘶喊。

    远处街鼓声急促,巡戈的武侯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

    慢慢的,远处望楼上旗号翻飞。

    而且不止一处,四面八方的望楼都在传递着同一个消息,整个神都城都几乎被这消息填满。

    这一夜,整个神都城沸腾!

    金龙!

    世间真有龙!

    中原永恒的图腾出世了!

    这样的消息造成的轰动,有多么恐怖,简直难以想象。

    无数百姓被吵醒,他们不顾宵禁,披上衣服冲向中山王府。

    那可是见首不见尾,出没云雾而神秘莫测的龙啊!

    当百姓跌跌撞撞赶到中山王府前,就见到金色光芒澎湃如潮。

    而一道修长的白袍踏在龙上,衣袂飘飘,一头墨发在金芒中狂舞。

    这种画面,太过神迹,让百姓产生一种谪仙下凡的感觉。

    震撼!

    无与伦比的震撼!

    在场所有人都是懵了,脑子发麻,浑身颤抖。

    “不是龙,是龙骨……”

    “是一条真龙的骸骨,还散发着金光。”

    “天啊,中山王踩着真龙之骨。”

    惊哗震撼之声,响彻天地。

    所有人都是脑子发懵,口干舌燥。

    这一幕惊爆了所有人的眼球。

    仿佛中山王顷刻间便能飞入云霄,翱翔天地。

    扑通——

    无数百姓双眼赤红,脸上呈现出一种极致的狂热。

    他们激动而虔诚的跪伏在地,感受龙骨福泽。

    渐渐的,朝堂官员闻讯赶到。

    一股股凉气自他们心头升起,蔓延全身,几乎陷入昏厥。

    膝盖像是不受控制,软瘫在地。

    全跪了!

    双角四足十几丈,金光古韵,庞大巨物散发滔天的威势。

    这是龙脉!

    帝国的龙脉被张巨蟒找到了?

    或者说?

    此獠就是伴着龙骨而生!

    念及于此,群臣面色霎时苍白。

    极有可能!

    难怪能力那般逆天,世间无人可与其匹敌,此獠就是帝国的国运啊!

    在这等伟大而无上的存在面前,他们连蝼蚁都远远不如!

    整个街道鸦雀无声,似乎变成无人绝域。

    所有人都敛首低眉,莫敢仰视。

    龙骨上面,站着一尊凛然不可侵犯的神祇!

    上官婉儿乘着马车赶来,见这一幕,她美眸瞪大,震撼到了极点。

    距张郎离开仅仅两个时辰,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条龙骨跟史书记载的一模一样。

    难道龙不是古人是臆造的产物?

    张郎是龙?

    怪不得那么粗长,莫非是龙鞭?

    上官婉儿脑袋陷入宕机状态,过了很久,才从震撼中回过神,慢慢理清思绪。

    这绝不是龙骨,是一条须鲸的骨骼,一直藏在张府府库。

    张郎曾带她秘密参观过。

    可她依稀记得,须鲸骨骼浑身皆白。

    但现在这条龙骨有岁月的斑驳,关键还是犄角,难道是下颌骨插入眼窝?

    四肢又是怎么弄的?

    还有金色光芒……

    真的能凭手段伪造出来么?

    太震撼了!

    就算知道丁点内幕,她也很难遏制眼里的惊骇。

    龙骨的出世,带来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

    历朝历代,都有记载龙的事迹,可无人见过。

    而现在,一条龙骨盘踞在侧,谁能不激动狂热?

    时间缓缓流逝,街道两旁到处都是瓜果,肉脯等祭品,地上铺满了刚宰杀的猪牛羊,百姓纷纷祭祀祈福。

    连和尚道士都在开坛做法,外国胡人捧着十字架跪在地上。

    无论什么教派,在龙骨面前,都跪了。

    上官婉儿见状,喃喃道:

    “封神了!”

    张郎用封神的方式,告诉天下人,儒佛道三家,不管你是哪路神仙,见到我,必须跪!

    “陛下驾到——”

    长街尽头,尖锐的嗓音刺破云霄。

    可满街百姓无动于衷,依然狂热的注视着龙骨。

    金吾卫站成一个半圆形,弩机端平,弓弦绞紧又放下,一副诚惶诚恐的姿态。

    他们哪敢用兵锋指向真龙啊!

    “不可能……”

    武三思吓得往后一跌,一屁股瘫坐到了地上,深入骨髓的恐惧弥散在四肢百骸。

    凤辇上,武则天只觉耳边嗡嗡直响,脑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一瞬,她冷得浑身麻木,体内凉得通透。

    这一幕,颠覆了她的认知。

    炎黄子孙的守护神,凌驾于皇权之上,无上权威的象征——

    龙!

    它真出现了。

    她嘴唇微微发抖,浑身止不住的打着寒颤。

    这一生,第一次生出渺小之感。

    “假的!”

    “这是假的!”

    “假的啊!”

    武三思面色惨白,环视着四周。

    只见每个人皆是呆滞震撼的模样,连狄仁杰都满脸震怖。

    “龙……”庐陵王李显差点跪倒在地。

    龙不是古人臆想。

    它真实存在!

    那九五至尊又算什么?

    平民百姓不能滥用龙纹,不准穿有龙纹的服饰,龙袍龙衮只能帝王穿。

    可现在张巨蟒……不,女婿站在龙骨上面。

    那他是什么?

    超脱人间范畴,凌驾于帝王之上?

    岂不是神?

    废墟之上,璀璨夺目的光环在张易之身上交织闪耀,无人敢直目而视。

    那一刻,龙骨仿佛散发出滔天的威压。

    魔来斩魔,佛来杀佛,天地之间,唯它独尊!

    太平心脏骤紧,全身血液都仿佛凝固,悔恨的情绪翻江倒海。

    她酥胸剧烈起伏,真的有一种五内俱焚之感,后悔到几乎窒息!

    举世无双的祥瑞啊!

    有了这条龙骨,一夜之间就能引导满城舆论,然后像瘟疫一样传遍天下。

    如果是她站在龙骨上,连禁军都会倒戈相向。

    而且政变有了合法性,加上嫡女身份的正统性,她将是亘古以来第二个女帝!

    为什么?

    太平突然极其痛恨自己的软弱。

    上官婉儿悄悄瞥了她一眼,能察觉出对方强烈的情绪变化。

    最好的机会一旦错过,就错过了。

    上官婉儿隐隐明白张郎的意图,先造神铺路,为以后称帝做准备!

    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真就不如自己上。

    场中百姓神情依然狂热,像是虔诚的信徒朝拜神明一样。

    中山王,就是苍生社稷的神明!

    踏踏踏——

    轻缓的脚步声如擂鼓捶在众人心头。

    万众瞩目之下,白袍身影从龙骨缓缓而下。

    他神情异常平静,忽视了无数道敬畏的目光。

    “母皇,听说你病了?”

    万籁俱静,只剩声音回荡。

    百姓这才后知后觉,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武则天闻言脊骨发寒。

    帝王自诩真龙转世,她现在说病了,岂不是告诉天下人,龙已经不行了?

    那该轮到谁上位?

    眼前这只真龙。

    她佯装淡然的说:“易儿,朕吸了口龙气,病竟然全好了。”

    “是么?”

    张易之面无表情,目光冷漠:

    “母皇,可儿臣觉得你病了。”

    轰——

    此言不啻于晴天霹雳,群臣脑海里炸开了锅。

    逼宫!

    极其强势的逼宫!

    难道张巨蟒想让陛下滚蛋?

    望着那金光闪闪的龙骨,武则天恐惧袭遍全身,面色惨淡:

    “不……不,朕病好了。”

    周遭的大臣都能听出陛下声线的颤抖。

    陛下彻底慌乱了。

    群臣不禁有些恍惚。

    陛下当年为了称帝登基,在天下疯狂制造祥瑞。

    几年前,张巨蟒也是凭借“神仙大足”才从牢狱脱身。

    而龙骨出世,什么祥瑞能比得过这个呢?

    但这个祥瑞只属于张巨蟒!

    此獠又是皇帝的义子。

    虽然在法理上没有继承权。

    可在天下人眼里,皇子踏龙携无上声威,这是要主宰江山啊!

    武则天很快平缓情绪,想出对应之策,她哑声道:

    “传朕旨意,废黜储君监国之权。”

    此话,并没有掀出什么波澜。

    武三思如遭雷击,颓然的坐在地上。

    他创造了一个历史。

    史上最短暂的监国太子诞生了——不足一天。

    群臣看向武三思的目光带着怜悯。

    你还想跟张巨蟒斗,连陛下都在此獠面前败下阵来。

    监国之权是一定要废黜的,陛下此时要紧紧攥住皇权,依靠几十年积累的声望坐稳龙椅。

    自己的统治都岌岌可危,还会分给你监国之权?

    张巨蟒这招太毒了!

    龙骨真也好,假也罢,可百姓就信这一套。

    历朝历代的皇帝,谁不是自称真龙?

    此獠直接击溃陛下的心理防线,还在自己身上加了神权的色彩。

    当神迹传遍天下,越来越多的人会为此獠摇旗呐喊。

    张易之面色平静,黑宝石般的眼眸透着沉静和深邃。

    伪造龙骨,只是参考前世的营口坠龙事件。

    一年前,他就在为太平做准备,考虑到女子继位的困难程度,只有多赋予神权色彩。

    谁料她这般不中用,张易之已经不再对她抱有幻想。

    前路再多荆棘,还是得自己上。

    先造势,再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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