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下了几场暴雨,消停之后天也没放晴,乌云常常把天空遮的灰蒙蒙。

    张易之从北市回来,收了油纸伞递给旁边的裴旻拿着,然后抖了几下溅在白袍上的水珠便沿着长廊往里走。

    长廊两旁都是衙署。

    张易之负手而行,穿过一排排埋头苦干的书吏,耳边充斥着哗哗的纸卷声和算筹碰撞声。

    看着这些疲惫的小吏,他清了清嗓子,淡淡笑道:

    “诸位辛苦了。”

    声音这才惊醒了诸多书吏,他们陡然一个激灵,仓惶起身,齐声道:

    “回王爷,不辛苦!”

    神色七分恭敬,三分惧怕。

    张易之很满意他们的表情,轻轻颔首:

    “晚膳就选天韵酒楼吧,你们消费我来买单。”

    瞬间,衙署内就传来热烈的欢呼声,每个人脸上都是兴奋之色。

    每天投入无数精力,下差前能有美食犒劳,足以宽慰了。

    他们仕途没有起色,始终都是不入流的小吏。

    中山王征辟贤才,让他们看到一丝翻身的曙光。

    越是濒临悬崖的困难局面,越是容易建功立业!

    谁都清楚,中山王这一闹,不管未来走势如何,帝国必将重新洗牌。

    而获取功勋,案牍就是战场。

    一开始面对传闻中的张巨蟒,也是心惊胆颤,生怕遭到无差别屠戮……

    可真正在他手上做事,俸禄高不说,平常还有膳食点心,都是长安城最高档的美食。

    而且平常福利多多,甚至家眷都能收到赠品。

    君以国士待我,怎能不以国士报之呢?

    张易之走到负责盔甲制作的书吏面前,报出一连串编号,让他去调卷宗资料。

    不久,书吏便捧来一个盒子。

    张易之打开粗略浏览,皱眉道:

    “用水力锻造盔甲,也要这么大的开支么?”

    书吏冷静镇定地回答:

    “是的,铁甲一直都很贵重,这个王爷在追求精制。”

    心中补充了一句——

    王爷你是造反啊,造反不就是烧钱么?

    张易之沉吟半许,淡淡道:

    “尽量节约人力,批量地生产,缩减没必要的开支。”

    书吏“嗯”了一声,继续埋头做事。

    看来王爷的金窟快耗光了。

    他猜得不错,在财政方面,张易之的确捉襟见肘了。

    福利机构就是无底洞,各级书院,重新建设长安城,招兵,锻造火器,包括办报纸的成本……

    每天只出不进,金山银山也会见底。

    搞钱!

    一定要琢磨一条生财之道。

    正思量间,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鲍思恭衣袍上都是血迹,满脸愤怒道:

    “王爷,疯子惹出大祸了!”

    ……

    ……

    富丽堂皇的大厅,气氛冰冷森寒。

    “惨绝人寰!实在是灭绝人性!”

    厅前,一个两颌带着胡茬,气质颇为沧桑的大儒愤怒地咆哮。

    身旁几个文士也是一脸难看,他们隐隐后悔加入张巨蟒这个阵营。

    以沈佺期为首的名儒,也就是《两京周报》的主编,副主编们,一些是被张巨蟒威胁,剩下的就是审时度势,想要政治投机。

    总之各种因为目的从贼……

    不过此獠近来的作风,让他们大为改观,这简直是千古难出的圣人。

    没料到,这么快就闹出幺蛾子了。

    厅前,站着一个碧眼紫髯,须发卷翘的波斯人。

    他操着一口生硬的中原话,声泪俱下地控诉:

    “就因为没有及时搬迁,诸国五百多条性命啊,全惨死在此人的手上!”

    波斯人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衣袍上两朵血花对称的男子。

    “下了最后通牒,你们这群卑贱的蛮夷为何不搬离内坊?”第五重楼舔了舔嘴唇,目光里杀意盎然。

    波斯人捏紧拳头,纯粹碧色的瞳孔圆睁,怒吼道:

    “慈善堂称五天,今天才第四天!”

    第五重楼歪着脖子,露出欣慰而残忍的神情:

    “本尊反悔了,尔可是不服么?”

    触及到这尊杀神的目光,波斯人脊尾骨发颤,目光转向张易之求公道:

    “王爷,尸体纵横交错,鲜血四处流淌,坊内到处是一片惨不忍睹的凄凉景象。”

    “我们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是外夷,便要无辜惨死么?”

    第五重楼袍袖微甩,平静地阐述:

    “非中原血脉者,皆斩!”

    “够了!”

    张易之厉喝了一声,眼神凝成了两根锋利的针。

    这精神病就是极端种族主义,什么骇然惊恐的恶事都做得出来。

    他用略带歉意的口吻说道:

    “波斯友人,本王强烈谴责这种行为,严惩肇事者!”

    “王爷,杀了他!”波斯商人面孔扭曲。

    几个大儒也帮腔道:

    “不错,必须杀他,否则何以治理长安?要知道这里生活着数万的蛮夷,河东京兆地区也有数十万的蛮夷。”

    这种行为岂能容忍?否则张巨蟒暴戾之名就彻底洗不清了。

    张易之温声道:

    “波斯友人,本王愿意赔偿钱财,而且关税减免两成。”

    “不行!”

    波斯商人梗着脖子,一口否决:

    “王爷必须发公函致歉,并且当众处死这个凶徒!”

    “放肆!”第五重楼脸色骤变,冷冰冰道:

    “尔等低贱蛮夷,嫌本王之剑不利乎?”

    砰!

    茶杯狠狠砸来,第五重楼靠速度躲过,衣袍上还是溅满了水。

    四目相对,陷入沉默的对峙。

    第五重楼表情变得僵滞起来,对方升起一股令他无比畏惧的气势。

    张巨蟒这厮手握杀器,本尊暂不可敌。

    他冷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张易之手指有节奏叩动桌沿,平静道:

    “你到我这里来,要求我杀手下,你觉得合适么?”

    波斯商人金色的长发几乎根根竖起:“蓄意包庇,纵容麾下行恶,王爷你这种行为……”

    “打住!”

    张易之截住他的话,表情变得冷漠:

    “要不,我拿命赔?”

    大厅的温度一瞬间就冷了下来。

    一众大儒摒住呼吸,生怕触怒了这个喜怒无常的恶獠。

    波斯商人愤怒逐渐消失,一脸哭丧:

    “王爷,如果这样,谁还敢再来长安城?”

    张易之缓缓起身,指向大门:

    “那就滚。”

    “给你减免关税,给你赔钱,你还不满意,是不是想要我张易之的性命?”

    波斯商人手指微微发颤,恐惧骤然袭遍全身。

    面对眼前这个恐怖的存在,他很难不胆寒。

    张易之端起茶壶斟了一杯茶递在桌角。

    他深邃眼睛收束着寒冷如毒蛇的光芒,声音也变得柔和:

    “友人,愿意喝这杯茶,咱们还是朋友。”

    “长安百废待举,每个行业都是暴利,你甘心不赚这笔钱么?”

    “至于他,我会狠狠处置,我可以保证,下次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

    波斯商人身躯僵硬,表情肉眼可见的纠结。

    长安在此獠手上,那就是一个聚宝盆。

    第一,缺少劳动力,波斯可以贩卖昆仑奴过来。

    第二,商品贸易发展速度太快,里面是源源不断的钱财。

    如果放弃这滔天的利润,恐怕连上帝都会不满吧?

    念及于此,他挤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能喝王爷的茶,是鄙人的荣幸。”

    说完走过去满饮一杯。

    厅内众人露出鄙夷厌恶的表情。

    刚刚还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现在谄媚到快舔脚底了。

    真是贱骨头!

    张易之很有礼节的摆臂,“关税免三成,欢迎波斯友人来大周发财。”

    波斯商人大抵觉得颜面尽失,随意应付了两句,便主动告辞离去。

    张易之亲自将其送出门外,转身时,表情立刻变得冷冽。

    他抄起最近的凳子,直接砸向第五重楼,寒声道:

    “蠢货,你杀人上瘾,我来帮你擦屁股?”

    “我警告你,仅此一次。”

    “副堂主别做了,从慈善堂最底层做起。”

    “这怎么行?”

    第五重楼直面他,叫屈道:

    “凭什么卸掉本尊的职位?”

    自从当了副堂主,他深刻理解权力的滋味,怪不得历朝历代无数人为之疯狂。

    如今还没当过瘾,怎么能卸职呢?

    “凭什么?”张易之冷冰冰盯着他,沉声道:

    “谁允许你杀人?杀人必须要承受代价,这是规矩!”

    此话落下,气氛开始诡异起来了。

    众人低着头不敢言语,却觉得荒谬无比。

    这句话竟然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简直是耸人听闻啊!

    要论杀人,你可以首屈一指,这疯子给你提鞋都不配。

    现在说这番话,不觉得可笑么?

    张易之目光扫视着他们,面不改色道:

    “我现在是规则制定者,我不能违反规则,至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违反规则。”

    “我绝不会做独裁者,以后凡事都尽可能宽容大度,以满足可方面诉求。”

    众人愕然,乃至震惊。

    一个人竟然能在角色间切换自如,毫无晦涩。

    简直可怕,怪不得能压得陛下喘不过气。

    张易之走到第五重楼面前,审视着他,漠然道:

    “下次碰到这种事,先跟各部门讨论,然后再商议定罪,罪名成立,才委派你执行,必要时不能绕过朝廷长安令,这才是规矩。”

    “哼!”

    第五重楼四十五度角看屋檐,一副委屈傲娇的模样。

    几个大儒相继点头,看张巨蟒如今的处事方式,此獠真的改变太多了。

    曾经恶贯满盈的人,稍稍露出一点良善,这种反差感就足以让人满意。

    就在此时。

    “报——”

    一个绿袍急急走进大厅,禀报道:

    “司长,荥阳郑氏也在创建报纸,都是关于世家大族的内容。”

    霎时,众人都察觉到一股杀机在升腾。

    张易之俊美无俦的脸庞此刻满是阴沉,声音毫无感情波动:

    “他们办报,经过我的审核了么?”

    “必须扼杀这种苗头,特殊时候,只能有一种声音。”

    “朝堂我暂时干涉不了,门阀望族?呵呵……”

    说完森然道:

    “走,随本王去一趟荥阳!”

    “遵命!”

    鲍思恭等绿袍齐声应道。

    沈佺期一行人脸庞涨成猪肝色。

    你……你刚刚那番话不是白说了么?

    张巨蟒可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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