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国燕京城南,开阳门前。

    同舟社商队正等待入城检查,由于携带了大量辽人没有见过的新奇货物,税吏为了定税,和褚青、徐泽磨叽了好半响。

    队伍中,左右闲着无事的史进,趁机请教闻焕章。

    “夫子,辽国南京为何又称燕京析津府?”

    这个问题恰巧触碰到了闻焕章的知识盲区,他的回答很是缺乏底气。

    “此地本为幽燕故地,是以得名燕京,至于析津,为师也不知,大约是契丹语音译吧?”

    “恕冒昧,阁下此言有误。”

    身侧一个豪迈的声音响起。

    闻焕章、史进齐齐扭头,说话之人也翻身下马。

    但见说话之人年岁约莫二十五六,细脸鹰鼻,朗目星眉,身着银丝锦绣袍,头戴雪色貂裘帽,腰坠七星刀,手挽牛角弓,一口汉语极为流利,给人夷汉一体、儒雅英武共存之矛盾美感。

    对方身份一看就不凡,闻焕章拱手行礼,恭谨道:“恳请阁下解惑!”

    来人还礼,道:“我大辽疆域万里,统御百族,虽分国番,实是一视同仁。然百族中,唯汉人传承最久,国朝乃遵用汉仪,南京本为蓟州汉城,原称幽都府,圣宗开泰元年改为燕京析津府,取自‘以燕分野旅寅为析木之津’之意,却是实打实的汉音汉义。”

    此人说完,前后打量了商队两眼,随意问道:“你们是第一次来我大辽吧”?

    “是。”

    闻焕章坦率应答,燕京是宋辽岁币的交割处,加之南来北往的商贾也以此地为中转点,一个宋朝新来的商队并不会引起过多的关注,自然没必要多作遮掩。

    “计划去往何处?”

    由于不了解对方的身份和立场,闻焕章不敢贸然回答这个问题,正犹疑间。

    “中京。”

    回答的却是徐泽,他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搞定税吏后,就赶了过来,拱手道:“在下同舟商社社首徐泽,敢问阁下?”

    “耶律大石。”

    “重德兄,小弟好等!”

    城门下,一个青衣士子边朝耶律大石边喊边招手。

    “恕罪,失陪了!”耶律大石拱手施礼,转身牵马,迎上那青衣士子。

    “劳正彦兄久候……”

    “此人姓耶律,莫不是辽国皇族贵人?”史进一时还有些懵。

    “兴许吧?”

    徐泽似曾听过“耶律大石”这个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乌程,你给大郎解释一下。”

    “是,契丹平民无姓,国族仅有两姓,皇族姓耶律,后族姓萧。不过,近些年,国制崩坏,平民中也有人冠这两姓,这个耶律大石看气度似是贵人,是不是皇族,程就不清楚了。”

    看着耶律大石消失的背影,闻焕章还有些回味此人的举手投足,感叹道:“不想蛮夷之人,亦有如此风采气度!”

    商队进城后,根据税吏的指引,直接去了北市。

    这里是燕京城大宗商品交易指定地点,吃住交易一条龙,都能满足,商队到了后,只需寻有司申请展销事项即可。

    辽国边境防控虽严,但对顺利入境的南朝商队,却是管的很松,只要足量交税,就不会有人上来找麻烦。

    而且,徐泽隐约感觉,辽国官府似乎有意纵容走私宋朝商队入境。

    这一路甚是辛劳,且展销期间用不了那么多人,徐泽把人分为三拨,除了一拨轮流在北市打下手,另两拨发给钱财,分成几组在城内闲逛消遣——这也符合初次出国的商队形象。

    燕京城虽然无法和汴京这种超级都市相提并论,但周三十六里,辖两县,设二十六坊,足有三十万人居住的“巨城”,也不是三两天就能逛完的。

    实际上,不同于汴京的坊市一体,到处侵街占廊的管理混乱,燕京城还保留着唐时习惯,坊市分离,各坊皆有围墙相隔,还建有坊门,着有司专门管理,对这些根脚不熟的南朝商人,很多地方根本就不让进。

    所以,分成几拨,各玩一块,回来后,再交流信息,对这个城市的面貌就可以有一个基本的了解。

    各人阅历、性格不同,关注点自然不一样。

    早年的经历,使王伦更容易融入社会底层,也更加关注市井小民和社会闲散人员的生存状态。

    在这点上,燕京实际要比汴京高出一大截,不管是坊市分离的管理模式,还是相对较小的经济规模,都使得汴京城屡禁不绝的泼皮无赖子,在燕京却很难生存,比起汴京,燕京的坊市少了几分熙熙攘攘,却更加秩序井然,商队在燕京几日,也未遭到过泼皮无赖的骚扰。

    同时,王伦还打探到辽国近二十年灾荒不断,使得燕京各州县的转户持续增加,也导致粮食更加紧俏,民生更加艰难。就在上个月,辽主还亲临燕京,赐城内贫民钱若干。

    王汰看到了坊门管理的不严谨,一些坊区,只要给钱,基本可以随意进出,尽管如此,也不得不承认,燕京的城防、消防等设施和制度落实情况,是要好于大宋四京的。

    对李逵、阮小七、王英这些人来粗人来说,哪儿都不需要去,陆海百货、酒肆妓馆聚于其中的北市已是最好的去处,当然,若是没有牛皋这个打架一个敌仨,喝酒三个不及他一个的黑脸大汉处处管着他们就更好。

    闻焕章则把注意力放在城内汉、奚、契丹、渤海、(熟)女真等族的社会交往上,令他吃惊的是,各族地位虽有差异,但也做到了表面上的“一视同仁”,他就亲眼见到一名汉官的元从中有契丹人。

    出行前,闻焕章信心满满,以为凭借自己平生所学,施展长短之术,对付起一帮尚未开化的蛮夷,定是信手拈来,不想到了辽国,所闻所见,皆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蛮夷之所以是蛮夷,只因其落后的文化传承和松散的组织度,但辖两县杂百族聚数十万人的燕京城,都分明管理的井井有条,城内多是耶律大石一般的各族士子,即便最偏执的宋儒,也不得不承认其的确文明有序。

    野蛮暴虐的异族不足为虑,暴力只能压制一时的矛盾,但也会让矛盾更加激化,知礼而又尚武的异族才真正可怕。

    坦白的说,辽人生活确实不如宋人富足,但税赋也更少,百姓同样安居乐业,且更加尚武。

    在闻焕章看来,辽国固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大宋内部的矛盾和问题也不见得更少。

    宋人惧辽入骨,以至于把灭辽希望寄托于其国内的蛮族反叛。问题是,这样的大辽,即便内部出了一些小问题,是积弱的大宋可以觊觎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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