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州,范县。

    去年随同舟社商队一同出行女直的王伦最终未能如愿,只是捞到了一个从九品的范县县尉。

    但好歹也是入仕了,王伦并未气馁,上任后就大刀阔斧的做了不少事。

    县尉之职,掌阅羽弓手,戢奸禁暴。

    王伦原本是两京有名的游侠儿,游离于刑律边缘的事没少做过,属于被执法的对象,和两京各县的县尉多有交集。如今,由被执法者变成执法者,对其中的门道自然格外清楚。

    王伦上任后,就立即整顿县衙弓手,加大巡察和联防,狠治了一批泼皮无赖。

    仅数月,范县治安便为之好转,虽然做不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奸邪之人亦难在范县容身。

    这一日,王伦如常巡察完城郊各村,回城时,就有人来报,说是在城门外逮住了一个可疑人物。

    待走近了,王伦见那人身近六尺,体格魁梧,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相貌特征明显,王伦隐约猜到此人的来历。

    当即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在城门外逡巡?”

    那人语气谦卑,神态却不甚自然,回答道:“回官老爷,小人本是外地行商,只因途中遭贼,丢了本钱,一时没有生计,饿了两日,本想进城谋个营生,临进城又担心无人作保,恐找不到事做,才犹豫不前。”

    “你本籍何处?行商路线又是何处至何处?何处遭的贼?遭贼后去了哪里?进入范县后,又走了哪些地方?一一道来!”

    那汉子没想到这县尉如此厉害,顿时张目结舌,豆大的汗珠渗出。

    王伦上前,突然抓住这人的手,一把将其翻开。

    “你这手分明是常握刀把的,虎口老茧这么厚,哪个行商整日舞刀?”

    “罢!”

    知道抵赖不过,那汉子反而放下心里的包袱,当即站直了身子,朗声道:“洒家姓杨名志,本是关西人氏,早年曾应过武举,受了殿司制使差遣。”

    王伦心中已有答案,却还是问道:“既是殿司制使,为何会流落至此?”

    “洒家和另外九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想时乖运蹇,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走任,逃去他处避难。”

    “近日,听闻官家大赦天下,便想进城打探消息是否属实,不想冲撞了县尉。”

    “可有告身?”

    “有,不在身上。”

    “天子确实下了大赦诏,你可以走了。”

    杨志拱手行礼,转身就走。

    “老爷,怎的就这么放了他?”

    问话的是王伦做游侠时的心腹,做官后自然召了过来帮手,这也是王伦能在范县迅速打开局面的原因之一。

    “不放,还留他吃饭?走了,回衙。”

    王伦混迹东京多年,人面颇广,虽未见过杨志,却是听说过的,此人相貌特征和杨志吻合,自没有再问的必要。

    王伦是个勇于任事的人,所以当初才和胆大敢为的徐泽合得来,也最反感杨志这种办砸了事就逃脱的怂货。

    再想起在京中听的杨志传闻,听说其人常与没见识的人讲自己是杨令公嫡脉云云。

    王伦当时不知真伪,后来行走河东时特意打听过,令公单传嫡孙杨文广膝下确有四子,皆是取名x玉,自是无一人叫杨志的。

    而且杨家一直在河东繁衍,何时跑去了关西?这人乱攀祖宗,实是坏英烈名节,着实可恶。

    杨志如此行经,当然不得游侠出身的王伦所喜。所以,基本能确认其人身份后,王伦就立即打发他走,实是不想多看此人一眼。

    且说杨志被放后,犹不放心,绕了好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寻了自己的藏身处,取出往日谋得的金银财货,装了一担子,雇人挑往东京。

    范县已靠近京畿路,杨志只选大道走,一路倒也无事。

    几日后,二人来到东京,杨志付了挑夫工钱,寻个客店,安歇下来。

    随后几日,杨志央人去殿前司打点,理会本等的勾当,将出那担儿金银物买上告下,再要补本身官职。

    把许多东西都使尽了,方才得申文书,终于见到都指挥使殿高俅高殿帅。

    “制使”是临时为皇帝办差的差遣,并非正式官职,杨志原本的职务是只是从九品的承信郎,和殿前司都指挥使高俅的地位相差天壤。

    二人本不可能有交集,若不是杨志为恢复出身,上下使钱,托了好大一堆人求情,高俅也不会闲着无聊接见这么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

    自出了林冲等人“谋逆”一案后,高殿帅就对殿前司各级官吏的管理上心了不少。

    本以为杨志托这么多关系来寻自己,定是有什么冤屈,不想,花了大半天,调出杨志的从前的历事文书都看了,还走访了好几个他共事之人,发现这人被夺职根本就没有半点委屈处,实是咎由自取。

    浪费了好多时间,做这等没头没脑的事,高太尉甚是恼火,对杨志大怒道:“既是你等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倒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着!今日再要勾当,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

    当即把杨志文书一笔都批了,将其人赶出殿帅府来。

    杨志闷闷不已,只到客店中,思量:“本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不想却吃这一闪——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刻薄!”

    满以为财货使尽就可官复原职,不想最后一关碰到高俅软硬不吃的奸贼,杨志心中着实烦恼了一回。

    在客店里又住几日,盘缠使尽了。

    杨志寻思道:“却是怎地好?只有祖上留下这口宝刀,从来跟着洒家;如今事急无措,只得拿去街上货卖,得千百贯钱钞好,好做盘缠,投往他处安身。”

    当日将了宝刀插了草标儿,上市去卖。

    走到马行街内,立了两个时辰,并无一个人问。

    将立到晌午时分,转来到天汉州桥热闹处去卖。

    杨志立未久,只见两边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内去躲。

    杨志看时,只见都乱撺,口里说道:“快躲了!大虫来也!”

    杨志道:“好作怪!这等一片锦城池,却那得大虫来?”

    当下立住脚看时,只见远远地黑凛凛一条大汉,喝得半醉,一步一颠撞将来。

    此人正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叫做“没毛大虫”牛二,专在街上撒泼,行凶,撞闹,满城人见那厮来都躲了。

    牛二抢到杨志面前,就手里把那口宝刀扯将出来,问道:“汉子,你这刀要卖几钱?”

    杨志道:“祖上留下宝刀,要卖三千贯。”

    牛二喝道:“甚么鸟刀!要卖许多钱!我三十文买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鸟刀有甚好处,叫做宝刀?”

    “洒家的须不是店上卖的白铁刀,这是宝刀。”

    “怎地唤做宝刀?”

    杨志道:“第一件,砍铜剁铁,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过;第三件,杀人刀上没血。”

    “你敢剁铜钱么?”

    “你便将来,剁与你看。”

    牛二便去州桥下香椒铺里了二十文当三钱,一垛儿将来放在州桥栏干上,叫杨志道:“汉子,你若剁得开时,我还你三千贯!”

    那时看的人虽然不敢近前,向远远地围住了望。

    杨志道:“这个直得甚么!”

    把衣袖卷起,拿刀在手,看较准,只一刀把铜钱剁做两半。

    众人喝采。

    牛二道:“喝甚么鸟采!你且说第二件是甚么?”

    “吹毛得过,若把几根头发,望刀口上只一吹,齐齐都断。”

    “我不信!”

    自把头上拔下一把头发,递与杨志,“你且吹我看。”

    杨志左手接过头发,照着刀口上尽气力一吹,那头发都做两段,纷纷飘下地来。

    众人又喝采。

    看的人越多了。

    牛二又问:“第三件是甚么?”

    杨志志道:“杀人刀上没血。”

    牛二道:“怎地杀人刀上没血?”

    杨志道:“把人一刀砍了,并无血痕,只是个快。”

    牛二道:“我不信!你把刀来剁一个人我看。”

    杨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杀人。你不信时,取一支狗来杀与你看。”

    牛二道:“你说杀人,不曾说杀狗!”

    二人正纠缠不休,忽听一人喊道:“牛二!”

    听了这声音,牛二吓得一哆嗦,赶紧换了笑脸。

    “张三哥哥,我跟这汉子闹着玩呢!”

    张三走上前,闻到牛二满身的酒气。

    “刚发的工钱,都买酒了?”

    牛二点头哈腰,道:“没有,还留着一些。”

    “真喜欢这刀?我便出钱买了送你!”

    “哥哥莫要说笑,就我破屋烂瓦,如何配得起这刀?放家里,平白惹是非。”

    “惹是非!”

    张三勃然大怒,吼道:“你还知道惹是非?!多少人靠着打炭场吃饭,你入了行,还这般无行,是不是要砸了兄弟们的饭碗才好?”

    牛二只是勾着头,不敢回嘴,张三见周围都是人,也不好让他太难堪,转身对杨志施礼,道:“汉子,既是祖传之物,怎可轻易变卖?”

    杨志叹气道:“只因没了盘缠,寸步难行。”

    张三知道众目睽睽之下,谈雇佣或者平白给杨志钱是羞辱他,对方应该不会接受。

    “我看你似是关西人氏,在下刚好结识一个关西豪客,可否由在下做东,请你二人叙叙乡话?”

    杨志知道此人是想帮自己,也不扭捏,接受了张三的邀请。

    围观众人见一场将起的凶事就这样化解了,大赞张员外仗义后散去。

    牛二混在人群中,想溜。

    “牛二!”

    “欸!哥哥还有什么吩咐?”

    “天寒了,你去寻李四,拿条羊腿回家炖汤驱驱寒,莫要再到街上闹事了!”

    “好,我听哥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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