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蓬莱县两河镇,青阳河下游。

    五十六岁的登州通判宗泽手扶铁锹立在一片滩涂上,问陪同的辛介甫。

    “辛员外,辛、李两家有纠纷的滩田,就是此处?”

    三年前,“李俭通贼”一案上达天听,间接影响到了“四县老令”宗泽的仕途。

    其人到任登州后,自然就关注了此案,知道其中一些细节,这次下乡考察,便直接住到了当事人辛介甫家里。

    “回相公,正是此处。”

    辛介甫担任共建会执事,清楚徐泽迟早要和朝廷分道扬镳,从最初的害怕、逃避到认命,再到主动作为,得了充分的磨砺。

    几年下来,辛介甫内心坚韧了不少,眼界、格局更非昔日可比,面对没什么架子的登州通判,也能做到不卑不亢了。

    宗泽弯腰翻了一锹泥土,捏了一撮,放进嘴里尝了尝。

    “啊呸!”

    宗泽吐掉嘴中的泥土,问:“这片田出产如何?

    辛介甫如实答道:“这里都是上游冲积下来的淤泥,土质比较肥,但是靠海近,海水倒灌,卤有些重,庄稼长势并不怎么好,只能勉强算下上田。”

    又伸手比划道:“以往只能种那一片,若不是这几年在上游建水库、沟渠分流了部分水量,这一块常改道的滩地根本没法种。”

    宗泽手指远处临海的一片滩涂,问道:“若是把那片滩地全包给你家,按中上田收税,你依不依?”

    辛介甫望了宗泽半响,问道:“相公是在说笑么?”

    杨戬去年在汝州亲自抓的“稻田务”试点得到天子赞许,已更名为“公田所”,诏令京东两路和淮南两路推广。

    在落实朝廷此项诏令上,登州知州王师中和通判宗泽的意见有了分歧,宗泽要求先下乡了解实情后,再决定副署还是上书。

    王师中不敢不重视宗泽的意见,这位通判可是大宋官场出了名的敢言刺头。

    当初宗泽在殿试时,就不顾字数限制,写下洋洋万余言,力陈时弊,批评朝廷轻信吴处厚的诬陷而放逐宰相蔡确,认为“朋党之祸自此始”。

    主考官“以其言直,恐忤旨”,将宗泽置于“末科”,给以“赐同进士出身”。

    宗泽任官后,从县尉干起,先后历五县共二十五年,“所至称治”,政绩突出。

    却因为这副臭脾气,不断得罪各路神仙,始终不得晋升。

    朝廷的诏令必须落实,又臭又硬的宗泽却是靠官威压不住的犟牛。

    王师中由是想到了另一个自己不愿招惹的人,心中有了主意。

    王知州把之罘湾这几年的发展好的坏的都说了一大堆。

    尤其是赞扬共建会抓农村建设很深入,宗通判要了解乡下实情,就直接去之罘湾找共建会,你想要的情况都有!

    宗泽是否清楚王师中包藏祸心无人知道,但其人下乡就直接找到辛介甫,显然是另有用意。

    情报处早就探知了这一重要信息,辛介甫身份特殊,王四便提前向他传达了这条情报。

    是以,宗泽带着儿子宗颖投到辛家下榻之前,辛介甫就已经知道了宗泽此行的目的。

    但实际年龄小一岁的“监州”自己不说,他也乐得装糊涂。

    “是啊,本官是在说笑,哈哈哈——”

    宗泽无心再看滩涂,上了岸,随意坐到路边一块石头上,折断几根树枝,刮掉靴子上的污泥,站起,神情再度严肃起来。

    “辛员外,麻烦通传,浙东乌伤老儒宗泽求见登州第二将徐将军。”

    徐泽已经回到第二将官衙,还知道宗泽就在两水镇,但宗泽一开始并没有明说要见自己。

    自第二将组建以后,登州就剩下知州一人可以调度徐泽。

    但王师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愿再轻易招惹徐泽这疯狗般的军头。

    是以,徐泽在登州的地位很有些超然,根本就无人管束。

    而且,单论品级,他也在通判宗泽之上,自然不会跑去见宗泽。

    他可是大忙人,要处理的事务多的很。

    “京中今日有哪些消息?”

    王四很清楚徐泽的习惯,非紧急重要情报,通常都是整理好了,等徐泽回来再当面汇报。

    “正月二十三日,因去年泸南大捷,诏转各宰执官一阶,又任命童太尉宣抚河北和陕西诸路。”

    徐泽手指敲打着桌面,王四知道徐泽要先理顺这条消息,停了下来。

    赵遹去年平乱成功反而去职,朝廷中并非没有杂音,但也没人会为这事触天子的霉头。

    只是,春节期间,相互拜年,有人才知道赵遹一家不知去向,遍寻不着,顿时捅了马蜂窝。

    毕竟赵遹不是普通人,即便皇帝厌恶其人,也得留些体面,去职就算了,人也不见。

    皇城司做什么的?

    还是皇城司做了什么?

    赵佶也震怒异常,堂堂京师城,重臣一家莫名消失,他作为天子竟然不知道。

    而且流言的源头也隐隐指向自己,如何能不恼怒?

    天子确实厌烦跟自己唱反调的赵遹,但把这人弄“消失”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他还指望着日后北伐燕云成功,让这不听招呼的臣子看下什么才叫赫赫武功!

    找了半个多月,始终没有结果,皇帝为平息物议,不得不再提泸南旧事。

    给这事重新定性为“大捷”,不知老赵听到这消息要作何想?

    至于童贯,从一年前的领六路边事到宣抚六路,军政全抓。

    显然是对夏攻略迟迟没有进展,使得天子焦躁,赋予更多权力,也必然要承受更大的压力。

    如此也好,自从泸南之战后,徐泽与童贯的关系就极为微妙,回到之罘湾,更是彻底断了联系。

    以徐泽如今的地位和声势,再与童贯保持联络,对双方都没有任何好处。

    皇帝绝不会容忍领着所有西军的童贯,还能支使京东的大军头徐泽。

    童太尉应该也清楚这点,始终没来任何指示,似乎是彻底遗忘了徐泽这人。

    至于其人原本撮合徐泽与程万里之女的亲事,自然再无意义。

    所以年前赵遹询问徐泽自己女儿意见时,他便爽快应下——毕竟赵、程两家的女儿是不可能做妾的,只能二选一。

    徐泽停下手上动作,王四继续道:“本月(闰正月)十二日,设置道学,令道教改隶秘书省。”

    有意思!

    去年四月,天子搞了一件荒唐事——下诏道箓院,册封自己为教主道君皇帝。

    曰“朕乃上帝元子,为太霄帝君。悯中华被金狄之教,遂恳上帝,愿为人主,令天下归于正道。卿等可上表章,策朕为教主道君皇帝,止用于教门章疏”。

    今年,又置道教学院。

    教主道君皇帝的人间道国又更进了一步,可喜可贺啊!

    王四补充道:“宣和殿学士蔡攸上奏说‘棣州贡士刘栋蔬食葆神,虚心契道,人之隐奥,洞然照知,处方书符,每有应验’,估计皇帝近期可能又要诏这道士入京。”

    徐泽点点头,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这些年,赵佶赐予封号的道士已有七人,蔡京、蔡攸父子二人亲自造势的,就有四个。

    更有前年南郊祭天大典时的天神下凡闹剧,若说这三人没有默契,徐泽是绝然不信的。

    王四正待汇报两浙明教最近动向,孙石到了门外,比划手势。

    “好,不凡,今天暂时先到这里吧。”

    徐泽起身,对孙石道:“走,咱们去见见这位宗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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