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将兵围蓬莱县城“演习”后,登州官场果然剧烈震荡。

    只是,让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是,

    主动挑起事端,打上门来,欺负上官的桀骜军头徐泽居然啥事都没有。

    而一再被挑衅,相忍为国的“大宋好知州”王师中却被贬斥下军。

    不少被前任知州王相公邀请参加过“围城诗会”的读书人,私下感叹国朝养士百余年,居然还能看到武夫凌辱文官的场面。

    如此尊卑颠倒,上下失序,真乃国朝之悲,士大夫之辱!

    但是,此事并没结束,让这些人更加惊异的还在后面。

    仅仅过去几天时间,之前带兵围城的军头徐泽竟然又来了!

    这次,其人只带了一队十人的亲卫,如同串门走亲访友般,就这样毫无顾忌地进了蓬莱县城。

    城门下的守卫兵士近距离接触这个登州最恐怖的军将。

    吓得腿都直哆嗦,居然还被徐军头表扬一番,夸他“有进步,能拿稳枪了”。

    徐泽进蓬莱,是拜见新任知州宗泽的。

    其人进城后,就直接行向知州衙门,

    不急不缓,一路上,他还大咧咧的朝途中遇到的百姓挥手致意。

    州衙门外,

    传话的衙吏满脸惶恐地回话道:“徐太尉,宗相公身体有恙,不便见客,太、太尉请、请回吧。”

    “哼!上一任王相公也没有这么大的架子!”

    将亲卫留在外面,徐泽一把推开挡道的衙吏,径自走进了州衙。

    宗泽正安坐官厅,说不上红光满面,但气色正常,显然没什么病。

    几名属僚紧张地立在一旁,见徐泽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

    各个脸色苍白,想要呵斥其人,又不敢张口。

    这些人应该是想到了诸如造反杀头之类的可怕想法,一个个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到登州四年时间,徐泽还是第一次踏进这个地方。

    其人进厅后,也不落座,扫视众人一圈后,便背着手,旁若无人地打量起厅内陈设。

    宗泽无奈,挥手打发走了几名属僚,厅内只剩宗、徐二人。

    “宗相公,末将远来,恭贺上官晋升,你竟然稳坐官厅。”

    “才升了官就对故人摆官威,我怎么就没有看出你竟然是这种人!”

    “哼!”

    宗泽冷着脸,道:“不请自来的恶客,就不怕本官招人绑了你,押赴东京?”

    徐泽自顾坐下,笑道:“若是前任王知州这等没大局观的人在此,便是抬轿子请我,我也不会来。”

    “得知相公身体有恙,末将心急如焚,擅闯官衙。”

    “此事末将确实不对,但为此就大动干戈,宗相公也未免太心胸狭小了吧?”

    经历围城事件后,蓬莱县军民谈徐泽色变,

    虽然还说不上这州城任其人来去自如,

    但在朝廷不惜撤换一任知州,也要大事化小,

    摆明了安抚登州第二将的情况下,谁也不敢把徐泽怎样。

    哪怕有愣头青想做点什么,以徐泽的在登州的长期布局,也未必能做得成。

    就算真不惜代价把他绑了,或杀了此人,

    由此导致第二将兵变,造成登州甚至京东生民涂炭,这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更关键的是,围城演习期间,两将官兵极其鲜明的对比,

    让所有人都意识到,要想过安稳日子,就别招惹这个煞星。

    宗泽没理会徐泽这计马屁,盯着他的眼睛。

    “围城前,你是不是就已经想到了现在这一步?”

    “什么?”

    徐泽一脸茫然,道:“末将不知道相公此话何意。”

    “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

    宗泽不好再追问,毕竟辽国亡人入境的事是绝密。

    当时,为防止消息走漏,被徐泽侦之,拿此事做文章,

    王师中命马政亲自带着平海水师指挥使呼延庆封锁消息。

    王知州以为这样就能瞒过徐泽,宗泽却不这么认为,

    第二将兵围蓬莱城后,辽人跟着就飘扬过海而来,

    高药师送来辽东巨变的消息,又促使朝廷将登州的“动乱”大事化小,

    甚至还让自己这个官场“不动石”,一跃成为知州。

    怎么看,他都觉得这一系列的事情中间,有着某种关联。

    只是,要说徐泽能操纵这事,那也太匪夷所思了。

    实在想不明白,宗泽只能放弃思考。

    之前在两河镇他就知道,斗心眼,自己不是徐泽的对手。

    “既然来了,那就把话说清楚,你究竟要做什么?”

    徐泽两手一摊,道:“要做什么?上次我就已经讲得很清楚,相公莫非酒醒后,全忘了?”

    宗泽神情颓然。

    那日酒虽然喝得有点多,但徐泽讲的话,他全记住了。

    徐泽当时说赵氏的江山很快就要亡了,他要为追随者打造一处迎击乱世的避风港。

    看来,登州就是他选定的避风港。

    想到此节,宗泽压低声音,喝道:“你不是在建避风港,你是要将登州所有人都拖入战乱深渊!”

    徐泽坐正身子,满脸严肃地看着宗泽。

    “所有人?相公怕是连你治下的‘所有人’具体是多少都不清楚吧?”

    宗泽神情一怔。

    人口、赋税等数据,是主政一方的地方官员必须掌握的数据。

    他自然知道治下的有多少人,但那只是官府用来收税的纸面数据。

    作为深知大宋基层积弊的“四县老令”,他当然知道这个数据有多不靠谱。

    徐泽说他不清楚自己治下有多少人,也没错。

    “但我知道!”

    眼见宗知州无言以对,低头沉思。

    徐泽适时拿出之前让朱武准备好的人口数据册,交到其人手中。

    宗泽接过薄薄的册子,茫然地翻开,只看了一眼,手就抑制不住的颤抖。

    薄册上仅有一些简单的数据,却透漏出极多的信息。

    首先是薄册上的人口总数,已经超越自己知道的全部,

    这还不包括未纳入统计的蓬莱县城人口。

    统计这些数据,需要极强的组织力。

    自古以来,度田查户因为牵扯到太多人的利益,每次都会杀得人头滚滚。

    徐泽却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完成了这项不可能完成的工作,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

    其次,是人口结构和资源、行业等数据分析,超越了这个时代太多,

    偏偏又能让他这个老地方官,一眼就看出其中隐含的巨大价值。

    秦末群雄逐鹿天下,刘邦率众最先进入咸阳城。

    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将士们见秦都宫殿巍峨,街市繁华,皆忘乎所以。

    连汉高自己都忘了关外的战火,夜宿秦宫,搞得樊哙半夜去闹。

    惟有萧何急如星火地赶往秦丞相御史府,让忠实可靠的人将秦朝有关国家户籍、地形、法令等图书档案一一进行清查,分门别类,登记造册,统统收藏起来,留待日后查用。

    大国不比可小国,不可能靠事必躬亲来治理。

    真正掌控大国,靠的就是这些不能吃喝赏玩的枯燥数据。

    而数据的详细和分类合理程度,正是衡量一个政权治理水平的关键指标之一。

    仅从这点,就能看出徐泽的治国之才和理政手段的高明,已经超越当代。

    最后,除了蓬莱县之外的登州其余三县,

    县城和乡村人口数据均有详细的数据。

    也就是说,徐泽早就在登州知州衙门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掌控了这三县!!!

    宗泽心神巨震,抬起头,颓然地问:“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徐泽反问道:“怎么样,想不想要村户一级更详尽的数据?”

    宗泽茫然的点点头。

    “哪就补全它!”

    这份登州户籍人口数据,唯独少了蓬莱县城一项,

    所谓的“补全”,自然是统计州治蓬莱的人口数据——徐泽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的野心了。

    宗泽瞬间想明白了这段时间登州发生的所有事,就是徐泽在操纵。

    虽然他没有证据,但徐泽的从容镇定,已经说明一切。

    “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我?”

    “因为,我也不想让登州变成战乱深渊,这点上,我们是一致的。”

    徐泽的回答,就是明证!

    宗泽咬牙道:“要我配合你可以,但你得告诉我,你的计划。”

    “不可以!”

    徐泽很干脆的摇头拒绝。

    “到目前为止,你还不能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你,出了这个门,所有的话,我都不会认。”

    “我们还不是志同道合者,只能在一些事上,进行有限地合作。”

    “不过,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我所掌控的秘密,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说完,其人便起身,径自朝官厅外走去。

    宗泽追到门外,急问:“真的是你?!”

    徐泽回身,看了看官厅大门,撇嘴一笑。

    “不要瞎猜,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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